戚尋芳和田大人等京官還沒有離開,得知衙門鬨出這等事後,幾人立馬趕了過去。
西山書院涉案的是鄉試,戚尋芳等人作為鄉試官,不能不過問。
田大人小家子氣,勸道:“衛大人,此事牽連的人頗多,從前那些西山書院的舉子大多已經做官安穩,您這時候上奏朝廷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吧?”
戚尋芳笑眯眯地看過來:“田大人這話尋芳不敢苟同,堂下婦人哭得肝腸寸斷,衛大人若冷麵斷案不理不睬,那才叫不近人情。”
田大人被堵的沒話說,索性攏起袖子在一旁做起閒人。
堂下近些年受難的秀才皆到,經過一上午的哭訴,衙門書吏將寫好得陳詞拿給衛敬看。
衛敬看過後勃然大怒,命衙役將涉足其中的數十位西山書院的舉人押到堂前。
人堆裡看?熱鬨的盛言楚嘖了一聲,這十幾個舉人沒有考中貢士,這幾年蝸居在西山縣逍遙自在,難怪杜開等人模仿他們的手段殘害和他們住在一塊的秀才。
“京城會試也考九天,分?三?場,你說西山書院那些考中的人是否也用此等卑鄙手段坑害同條巷道的舉人們?”
“不好說……”
老百姓們這是不敢說,盛言楚和趙蜀對視一眼,心下了然。
所謂‘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話不愧是真理,也許那些已經做官的人還真的用手段提前將一條巷道的舉人給‘團滅’了。
會試是科舉路的最後一關,因為殿試不出意外不會刷人,西山書院上來就乾掉了一條巷子……恐怖如斯,太狠了!
趙蜀握緊拳頭,忿忿道:“西山書院總以自己背靠江南府而得意洋洋,我前些年讀書的時候,還曾將西山書院奉為楷模,不成想他們是如此卑劣……”
盛言楚聞言喃喃感慨:“可惜了那些被西山書院迫害的人,他們死得委屈無處申冤,而西山書院那些狼子野心之輩卻昧著良心居府做官悠然自在,簡直天理難容!”
正說著,堂上驚堂木重重悶響,衛敬臉上半點笑容都無,驚堂木拍得啪啪震人心。
“傳令下去,西山縣西山書院近九年三場鄉試高中的舉人皆革除功名,若有不滿隻管上衙門
找本宮重新鄉試正名即可!倘若過不了本官這一關,格殺勿論!”
衛敬的話一落,堂下一片嘩然。
有人高呼青/天大老爺的,也有伏地叩拜連連大喊冤枉之類的……總之鬨作一團。
田大人翹著腿看戲:“衛大人,您是臨朔郡郡守,這底下的舉子如何處置自然您說了算,不過嘛,朝廷中不乏有西山書院的同僚……唔,本官記得兵部左侍郎的嫡女當年嫁得就是西山縣一進士……”
衛敬嘴角微微挑了一下:“那又如何?他便是迎娶了皇家公主,祖籍依然是臨朔郡西山縣人士,天子犯法與庶人同罪,何況他區區一個進士。”
說著,衛敬支起身,厲聲吩咐:“來人,即刻替本官遞折子去京城,將今日西山書院之事細說給皇上聽,尤其是那兵部左侍郎的賢婿!”
田大人哐當站起來,瞪大眼急呼:“衛大人!”
衛敬悠悠得看?過來:“田大人這是有話要說?”
田大人喉嚨滾動,支吾道:“兵部左侍郎的女婿可是四皇子的人,大人動他,難道就不怕四皇子怪罪於你?”
衛敬譏諷一笑,反問道:“本官為什麼要擔心四皇子?本官身為一郡之守,儘心儘責替皇上分?憂乃忠臣所為,倒是田大人有趣,四皇子如今還未進朝堂擔職,為何田大人要說那兵部左侍郎之女婿是四皇子的人?”
“這……”田大人頓時語塞。
戚尋芳放下茶盞站起來背著手,笑道:“自古言‘賢婿’,兵部左侍郎待女婿周鬆宛若親兒子,周鬆既然追隨四皇子,那兵部左侍郎豈不是也?”
“慎言!”田大人惶恐地打斷戚尋芳,大聲道:“我可沒說這話,戚大人休要亂說。”
戚尋芳嘴角笑容滿滿,對衛敬拱拱手:“衛大人無需讓身邊人多跑一趟,那折子就讓下官替您送過去吧,左右下官都要回京,正好借著回稟臨朔郡鄉試將周鬆的情況一並和皇上說了。”
衛敬感激點頭,田大人臉色就不好看了,直接氣呼呼地甩袖離開。
盛言楚沒有在衙門待很久,趙蜀跟著一道從衙門出來,猶豫道:“盛小弟,你要不勸勸衛大人?”
盛言楚短笑兩聲:“趙兄是被田大人的話嚇到了?”
“是
也不是。”趙蜀輕曬:“那四皇子是中宮之子,得罪了四皇子怕是……”
盛言楚頓住腳,溫言道:“趙兄,中宮之子有何懼?”
趙蜀一噎,結結巴巴地說:“到底是皇子,又?是皇後所出,也許…也許有朝一日……”
後頭的話大逆不道,趙蜀不敢在大街上說。
盛言楚抬腿繼續往客棧走,聞言平靜道:“趙兄所慮不是沒道理,但那周鬆上位明顯是踩著咱們臨朔郡好些讀書人的白骨才一步步成為兵部左侍郎女婿,這種罪孽深重之人焉能輕饒了他?”
趙蜀點頭:“這種人千刀萬剮都不為過,隻是,隻是衛大人明年就要擢升離開臨朔郡,這時候惹惱四皇子和兵部左侍郎,會不會耽誤衛大人?”
盛言楚彆有深意的看?了眼趙蜀,失笑:“《史記·項羽本紀》有一句話說的好,‘破而後立,不生?則死’。義父如今快五十歲了,距致仕剩不了多少年,前些年輾轉在各地做官,官位再高也不過是個郡守,若想往上爬,得需乾一番大事才好,這西山書院捅的簍子正好是個契機。”
趙屬訝然咋舌,慚愧拱手:“是我胡思亂想了,原來衛大人早就有了思量。”
其實這些全是盛言楚的猜想,不過衛敬一向做事穩妥,想來不會行?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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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到客棧時,客棧熱鬨非凡,住在客棧的幾座書院的人都還沒有走,此刻正圍坐一團開起詩社茶話。
有人眼尖,遠遠地看到盛言楚,頓時大喜,跑過來拽著盛言楚的衣袖往內走:“盛解元,就等你了——”
盛言楚笑容可掬,趕忙上前拱手慰問在場的讀書人:“有事耽擱來晚了些,不若我以茶代酒自罰一杯?”
進了客棧後,盛言楚才想起來昨天在鹿鳴宴上他答應過出席今天的詩社,還好還好,趕上了。
大方桌邊坐下的幾個人旋即起身回禮:“無妨無妨,盛解元事務繁忙一時遲些沒事,來來來,這第一首詩還得盛解元下筆才行?。”
有人遞來紙筆,虔誠笑開:“昨天鹿鳴宴上我等離盛解元太遠,因而隻草草的看?了眼盛解元的墨寶,今天有幸,還望盛解元多多寫點才好。”
“好說好說。”盛言楚撩起寬容袍執筆
,略沉思片刻,在一眾書生企盼的目光之下,盛言楚一口氣連寫了三?篇詩。
筆墨還未晾乾,書生們就拿起紙張高聲吟詠起來,盛言楚攏著袖子站在一旁,見幾個讀書人麵紅耳赤的在那爭搶詩文?,盛言楚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趙蜀不知從哪掏出一柄扇子敲了敲盛言楚的頭,嘖嘖笑道:“盛小弟可不再是從前的盛小弟了……”
盛言楚假模假樣的鞠一躬,瞥了眼桌子旁已經快打起來的讀書人,涼涼道:“文?人墨客看似清流,其實各個骨子裡都嫌貧愛富的很,若我今日不是解元而是一落魄書生,我寫得詩文?他們未必瞧得上。”
趙蜀嘩啦展開扇子,忍俊不禁道:“可你不是落魄書生,還是郡守大人的義子,如今高中解元,錦上添花,他們自然要高捧你。”
桌子前幾人的爭吵終於落幕,三?首詩被三個手腳快的人搶到後塞進了胸袋,幾人回頭一看?,見盛言楚笑吟吟地站在那看他們,頓時臉通紅。
“讓盛解元看?笑話了……”其中一個收藏盛言楚詩文?的讀書人還沒來得及將紙塞進胸袋,邊塞邊道:“我錢某讀了十幾年的書,卻遠不及盛解元……”
“不愧是解元,行?文?徜徉恣肆,用詞精簡乾練,我等望洋興歎呐!”又?一人讚道。
盛言楚厚著臉皮走近,淺笑道:“過獎過獎,盛某尚且年幼,不比諸位有見識,義父也說盛某的詩欠些火候,各位還是莫要高捧我了。”
幾人哈哈大笑,言及盛言楚太過謙虛,落座後,幾個年長的舉人也做了幾首詩,對比盛言楚的詩,的確韻味不同。
如果說這些舉人的詩老練穩妥,那盛言楚的就顯得更為稚嫩,然而細品起來,稚嫩中不缺才思,總之雅俗共賞,端看賞詩之人的心境了。
“西山書院今年算是栽了大跟頭。”
品完詩,大家閒閒地找了位置坐下,端著清茶,有人忍不住道:“咱們客棧除了盛解元還有誰跟西山書院的人分到同一條巷道了,快些說說那條巷道有沒有生?事?”
裘和景本打算說,一想他跟盛言楚同在玄武北街,杜開鬨出得動靜早在鄉試還沒結束時就已經在貢院傳來,故而沒什麼好講。
這時,一個上了年紀的舉人站起身。
讀書人好奇的看?過來,隻聽中年舉人道:“我在朱雀南街,那邊我記得有四五個西山書院的秀才,第一場考完後,巷子倒相安無事,不過休息時有人跑去和西山書院那幾個秀才說了會話,誰料第二場剛開始就有好幾個秀才哀嚎肚子疼……”
“我的天老爺,莫不是西山書院的人對他們下了毒?”有人驚恐的捂住嘴,“這毒下在哪的?”
中年舉人搖頭:“官爺以為他們吃了生?水才鬨肚子,便沒搭理那幾個哀嚎的人,不成想到了半夜,那幾人竟痛得在地上打滾!”
“後來呢?”有人聽故事聽得極為認真,焦急地問:“那些人可有礙?”
裘和景耐不住話癆插嘴:“自然沒有,今年鄉試一條人命都沒鬨出來,要我說多虧了盛解元,若不是盛解元將杜開扭送至衙門震懾住西山書院那幫宵小之輩,他們未必會收手,說不定今年鄉試還會像往年一樣發生慘事!”
眾書生唏噓不已,中年舉人接著道:“這位小兄弟說得在理,那幾個半夜嗷嗷喊疼的秀才隻考了一場,第二場疼到筆都抓不住,後來鄉試結束我好奇過去看了他們一眼,嗬,你們猜怎麼著?”
“怎麼了?”
“快說快說,賣什麼關子!”
中年舉人咽下口水,怕怕道:“那幾人拉到虛脫,直接走不動道了,還是官爺將人抬了出來,一碰到太陽幾人立馬暈了過去,臉色那叫一個慘白,跟死人沒兩樣。”
“有人往那幾個秀才的考棚看?了看?,當場就吐了出來,我沒膽過去瞧,聽說裡邊的小陰溝裡除了…嗐,除了不堆屎尿,還有好幾條巴掌大的長蛇。”
“長蛇?”喝茶的書生不敢置信,追問道:“真是蛇?”
中年舉人老實的搖頭:“那些蛇不是咱們平常看?到的蛇,而是一尾一尾的似泥鰍……”
“咦,太惡心。”
“那長蛇不會是秀才們拉…拉出來的吧?”
“據說是的。”
“我的天呐,西山書院的人到底給他們投了什麼毒,竟拉出長蛇了?”
盛言楚眨眨眼,暗道那幾個秀才肚子裡不會生?了蛔蟲吧?
有人氣不過西山書院如此跋扈,揚
聲罵道:“嚴查!一定要嚴查!斷不能讓這等惡毒書院好過!”
“對對對!”中年男人附和,“如今郡守大人已經讓戚大人幫著遞折子到皇上跟前,想來再過不了多久,那些踩著無辜秀才的肩膀踏上仕途路的人皆要被一網打儘!”
“西山書院近九年的舉人都被革除功名,要我說他們活該!”
“好好的一個讀書人非要使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作甚!簡直有辱咱們讀書人的風骨!”
……
你一言我一語,桌上的謾罵聲不斷,盛言楚端著茶盞但笑不語,市井之中雖是說快活話的地方,但人多眼雜,他還是少摻和才好。
有眼色的舉人見盛言楚不怎麼參與西山書院的話題,當即阻攔道:“西山書院的事如此晦氣,咱們還是彆再提了,小心臟了自己的嘴。”
眾人心領神會趕緊歇了話茬,他們都是今年的新舉人,雖說西山書院罄竹難書,但人後嚼舌根子非君子所為,何況是在人來人往的客棧。
裘和景擅談,跳出來轉移話題。
“眼下已經九月,雖然白天還有些熱意,但穿過葳蕤山,聽說北邊開始發冷了,今年冷得這麼早,會不會北邊又要鬨雪災啊?”
“雪災?”這兩個字就跟魔咒一樣,一下讓在場的舉人臉白了三?分?。
盛言楚也不由坐直了身子。
之前說西山書院的中年舉人忙合掌拜天,嘴裡嘟囔不休:“可千萬彆鬨雪災啊……”
“今年北邊要是鬨雪災,那咱們會試怎麼辦?”
“能怎麼辦?左右凍死都有可能!”有人喪喪開口。
“咱們得早做準備!”
中年舉人歎了口氣,道:“我有一同窗年輕時上京趕考,那一年出臨朔郡的時候相安無事,然而剛進到北邊的郡城就病倒了,大夫說他水土不服……一路熬到京城後,還沒去考會試,整個人就瘦脫了相,加之那年京城冷得厲害,他說他進了貢院後連墨水都結了層冰……”
“啊,墨汁結冰怎麼寫字?”
中年舉人哀歎:“可不是嘛?那年他本該高中的,誰能想到京城冷成那樣,彆說蘸墨水寫字,手都不敢伸出來……”
“我的親娘,那我怎麼辦?”人群中一人顫抖著嗓子亮出自己的手
,盛言楚好奇睨過去看了眼,嗬,好家夥,一雙手腫得跟胡蘿卜似的。
“嗚——”那人直接蹲下身哭起來,“我這手冬天容易生?凍瘡,平常在家的時候尚且用熱水捂著沒事,這要是去了京城,我這手豈不是要廢了?”
“倒也不至於現在就沮喪。”盛言楚呷了口茶,建議道:“你趕緊去城中找個好郎中仔細看?看?手,現在才九月,要去京城最遲也可以挨到明年正月,還有半年功夫讓你治手呢!”
那人一聽,忙擦乾眼淚,對著盛言楚鞠一躬:“盛解元說得對,我這就去醫館!”
說完一溜煙跑出了客棧。
大夥哈哈大笑,然而笑過後連連歎氣。
“也不知京城那邊現下如何了?聽說京城到了十月天上就飄雪花?”
“十月不還是秋天嗎?”裘和景咂舌。
盛言楚嗤笑:“京城哪裡有秋天,若是十月就開始下雪,接下來幾個月京城就算是進了天寒地凍的日子,可彆說秋天,京城連春天都極為短暫,前些年新科進士遊街賞杏花,據說那年杏花都沒開成,嘖嘖嘖,四月天了杏花還沒開……”
盛言楚口中的新科進士遊街沒看成杏花正是俞庚高中狀元那一年,那時盛言楚還在康家私塾讀書,俞庚是康夫子的得意門生,康夫人有事沒事的時候就會將俞庚的一些事說給盛言楚他們聽,當時令盛言楚最為驚訝的就是俞庚的狀元遊街出了事。
那一年京城格外的冷,到了四月天上還洋洋灑灑地飄著雪花,俞庚一行?新科進士騎馬遊街時,一不小心馬蹄踩上了滑溜的冰塊沒刹住腳,導致馬兒受驚當場撞向了老百姓堆裡,才被冊封為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為此臉上劃了一條血淋淋的大口……
總之,那個探花郎的容貌毀掉了。
“盛解元說得差不厘。”中年舉人附和,“據我那些同窗所言,每隔一兩年京城就會鬨一場冰封,說來也是巧了,回回都撞上了會試年。”
“這可如何是好?咱們都是南方舉子,哪裡經受地住那等寒冷?”
有人瞟了眼盛言楚,笑道:“與其在這杞人憂天,咱們還不如多囤一些盛解元他娘程娘子教給郡城繡娘的毛衣,待來日去了京城,我穿它個
十件八件!”
此話一出,眾人笑了。
“對對對,除了毛衣,還有鴨絨棉襖,再不濟花點銀子買件狐裘,買雙鹿皮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