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手心裡爬滿汗水,這時,老皇帝手指停在了虛空之中。
盛言楚忙將茶盞放下,以為老皇帝要看他正在寫得算術題,卻見老皇帝蜷了蜷戴著藍玉扳指的手,隨後伸向了旁邊的小夾子。
小夾子上晾著盛言楚已經寫好的那道鹹慶郡老百姓為了減賦稅起義的時務題,盛言楚寫這道題的思路很明確,莊戶人家起義於封建王朝而言當?然不可取,若人人都跟鹹慶郡一樣遇事行不?通就起兵造反辱罵衙門,那豈不?是將老皇帝的顏麵往腳底下死命的踐踏?
所以盛言楚迎合老皇帝的心思,開頭就痛斥鹹慶郡百姓此舉的不?應該,但商戶出身的盛言楚深知嘉和?朝賦稅的高低,如果在七成荒山的鹹慶郡收取和臨朔郡等平原丘陵一樣的賦稅,換言之,鹹慶郡貧苦百姓的稅收和盛言楚這等商戶沒區彆。
畢竟他們掙得少?交得多。
所以文章收尾時,盛言楚沒有像其他貢士感性地幫鹹慶郡起義百姓求情?,而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將各地的稅收都拿出來做了比較,從而突出鹹慶郡百姓每年向朝廷上繳高額賦稅的艱辛。
老皇帝看了很久,盛言楚捏著筆在旁邊繼續寫第二道題時能清晰地聽到老皇帝粗重的喘氣聲。
哎,老皇帝真?的老了。
看完考卷,老皇帝並無發聲,而是輕悄悄地將小夾子複歸了原處,小夾子碰到茶盞,老皇帝還貼心地將茶盞往旁邊推了推,隨後背著手繼續逛考場。
盛言楚登時舒了口氣,杏榜張貼下來後,他向五皇子?用心地打聽過老皇帝在取士上的喜好。
五皇子?給的答案出乎意料的好玩:無須鋪張辭藻,雕琢文句,他爹年邁,眼睛老花,太深沉考究的詞他爹懶得看,反正能寫多直白就寫多直白。
不?過呢,他那老父親對骨力遒健的書法極為愛不釋手,所以盛言楚可以在這方麵下一番功夫。
盛言楚平時練就的書法清新飄逸,能楷能行,在殿試考卷字體的抉擇上,盛言楚采取了五皇子?的意見:照顧老人的眼睛,故而他收起了在書法上作秀的心思,運筆時一撇一捺寫得十分?端正拘恭,雖是極為簡單的台閣體,卻給看
客心中留下乾淨利落的遐想。
兩道題檢查完畢後,盛言楚餘光睨到老皇帝正站在應玉衡的桌前看題,透過白紙,盛言楚能看到應玉衡寫得是宛若蛟龍的漂亮行書,然而盛言楚不?敢盯著細看,不?然定能看到老皇帝微微蹙起的粗眉。
老皇帝每每拿起考卷時,站在角落的文官們眼睛都會默默地跟看過來,尤其當老皇帝一口氣看完盛言楚的考卷後還微微點頭,幾個文官立馬將視線黏在盛言楚身上,還不?忘捂著嘴和身邊的人無聲交流。
這些文官站在殿側並不?是來看熱鬨的,而是皇上親封的殿試主考官,殿試一結束,盛言楚等三百名貢士立馬退出金鑾殿去偏殿休息等待,而八名主考官則要當?場批閱殿試考卷。
這八人的身份都不簡單,分?彆是翰林院掌院大學士,主持天下科考的吏部尚書和兩位侍郎,再有便是國子監正副兩位祭酒大人,其餘的則是其他文官充任。
這幾人的身份皆細細的盤查過,若三百名貢生中有八位大人的親眷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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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等貢士一離開金鑾殿,三百份考卷當然不會?直接落到八名主考官手中,而是先彌封送給殿外百位文官那進行篩選,這項工作由翰林院侍讀大人戚尋芳起頭,在半個時臣內,戚尋芳帶著百官從三百份考卷中挑出一二甲的人數,也就是一百零三份考卷交給八位主考官。
戚尋芳等人忙不?停蹄的批閱時,八位主考官也沒歇著,而是端坐在位看起會試杏榜前十人的考卷。
要麼說當初戚尋芳百般征求老皇帝點盛言楚為會元呢,因為會元的考卷會早一步呈送到八位主考官手中,換言之,一旦外邊百名文官有人認出盛言楚的字跡,故意將盛言楚的考卷批出去不?送給八位主考官,朝廷會重現派人複審。
總之,盛言楚殿試不?管考得好與不?好,所寫得考卷一定會?讓八位考官掌掌眼。
戚尋芳等人完成任務後,一百零三份考卷終於交到八位主考官手中,拿到貢士們的考卷後,八人並不著急批閱,而是拿出小本本將老皇帝在下麵走動時看過的貢生坐號揪了出來,若一百零三份考卷中缺了老皇帝看過的考卷,八位主考官會
?喊來戚尋芳,直接將那些人的考卷挑到殿前。
一番操作後,一共一百零五份考卷遴選完畢。
這八位常年跟科舉讀書打交道,早就練了一雙火眼金睛,一目十行的速度,不?過三刻鐘罷了,一百零五份考卷就圈出了十份呈送到老皇帝跟前。
這十份考卷的批閱很講究,八位考官皆要在考卷上落下屬於自己的私印,而印章的上方則圈著五種不?同的符號,其中以紅圈為最佳。
皇上會?優先看那些紅圈多的考卷,如果皇上也認可八位主考官共同批閱的結果,這些主考官就會得到相應的獎勵,反之同理。
所以到了這一步,主考官們均會?不?帶個人感情?的去評判各位貢生的考卷,也沒必要受賄賂抬舉某個貢生而故意批出‘佳’,若賄賂一事被人抖出來,官帽子不?保是必然,最重要的是半輩子?的官聲都會弄臟。
盛言楚等人在偏殿心急如焚的等待殿試結果時,老皇帝則悠哉悠哉喊禦膳房給八位主考官端來一桌酒水,揚言八人吃喝間將這十人評個首尾出來。
大臣們一驚,自古欽定禦批一甲、二甲都是由皇上親自來,怎麼這回皇上竟然將這麼重要的事交給他們這些文臣?
“這…”八人傻眼了。
麵麵相覷後,八人齊齊跪倒看向龍椅上略顯疲憊的老皇帝:“回皇上,臣等替皇上分?憂是臣子之責,隻這三鼎甲還請皇上親筆禦批才好,臣等不?敢僭越。”
老皇帝淡笑,微微下陷的眼中露出滿意的神態,揮揮手,十份考卷複又端了上來。
“諸位愛卿忙活半天著實累了,吩咐下去,讓禦膳房多上一些補湯犒勞幾位大人。”
八位考官忙叩謝,起身時不忘擦汗暗自歎氣。
老皇帝上了年紀後脾性越發的古怪,拉著四皇子?製衡東宮太子?就算了,如今還猜疑起他們這些臣子,讓他們決定三甲名冊,這不?是胡鬨嗎?打量他們這些人看不?出來老皇帝的試探。
八位考官圍坐一桌時,有人膽大的覷了眼坐在龍椅上端詳考卷的老皇帝,胳膊肘懟了下旁邊的人:“皇上可是又受了刺激?”
旁邊的人挨靠過來,壓低聲音道:“杏榜後,太子爺和四殿下肆無忌
憚的給那些貢生下帖子?聚席,吃喝倒是其次,醉翁之意你我都懂,此事傳到宮裡後,皇上氣極,大斥太子?爺和四殿下私交貢生過密,恐有挾權亂政之嫌。”
幾人一聽紛紛點頭:“是了,定是太子?爺和四殿下太無遮攔,否則皇上也不?會?在今日試探你我。”
“哼,”
耿直的吏部尚書冷嗤一聲,“那兩位屬實太過分?,皇上春秋正鼎,他們著急什麼勁?拉攏貢生有何?意義?爭來爭去那些人還不?是要孝敬吾皇,難道科考選士是替他們二人選的?若真如此,他們何不?再膽大些另劈小朝廷自立為王算了!”
“尚書大人慎言呐!”翰林院大學士自從上回因為潘才被皇上訓斥後,膽子?變得比老鼠還小。
吏部尚書翹著小胡子不?悅,還想繼續抨擊太子?和?四皇子?時,龍椅上的老皇帝發話了。
八人立馬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行至殿上,老皇帝每翻一份考卷都會象征性的問一些貢生的情?況,八人知無不?言。
若盛言楚在現場,定會?驚訝這八人的厲害,因為八人此刻說得正是盛言楚等貢生的相關信息,就連盛言楚家中養了一條大黑犬的事都知道。
老皇帝邊聽邊點頭,聽到吏部尚書言及盛言楚是商戶子時,老皇帝笑笑:“朕準許商戶科舉才堪堪九年的光陰,這盛氏子七歲開蒙,能這般迅速的考至京城,了不?得。”
底下幾人跟著笑,盛言楚的考卷他們八人皆給了紅圈,八人不?傻,得知當初老皇帝在貢院就定江南應玉衡和盛言楚誰為會元的事而大發雷霆後,八人便派人打聽了盛言楚,見盛言楚的確胸有才學,八人不?約而同都給盛言楚打了紅圈。
不?過有幾人不滿盛言楚的身份,言及若皇上欽定商戶子盛言楚為鼎元,怕是朝野上下的風向都要變幻。
“皇上不?可啊——”
翰林院大學士壯著膽子?諫言,“商戶之人多狡詐,他們雖是賤籍,但他們當中大多富貴,好比皇商金家,若再放權給商戶,那天下百姓豈不?是都會舍本逐末學商戶,沒了農本,國之將亡!”
吏部尚書聞言立馬上前,聲色俱厲:“皇上,臣以為當點盛言楚為狀元
,九年前皇上特準商戶三代之子?科考,既準了他們科考為何又不?能一視同仁?”
“若這盛氏子因商戶身份而不?得榮登狀元一位,那九年前降旨恩赦商戶科考又有何?意義?天下商戶人數不比莊戶農家少,若皇上聽信大學士之言輕視商戶子科考,臣敢篤定商戶必會?鬨上京城!”
“他們敢!”翰林院大學士氣得手發抖,“賤籍而已,不?足為懼!”
吏部尚書冷笑:“大學士久居京城不去外頭行走怕是連外邊的事一概都不知吧?”
“你!”
吏部尚書拱手麵向老皇帝,一字一句道:“南北運河開鑿後,流往國庫的賦稅較之前幾年翻了好幾倍,這些從何而來?全是來自遷徙至運河周邊營建商鋪的富商大賈之輩,商戶雖為賤籍,朝中收取他們十之七八的商稅時,他們有吐半個不字嗎?!”
說著,尚書大人一揮衣袖,大聲道:“倒是大學士口中的莊戶人家三番五次起義違抗朝中下發地方的收稅規製,試問大學士可有辯解之說?”
翰林大學士語塞,他能怎麼說?
殿試上唯二的一道題考得就是鹹慶郡農民不?交春秋兩稅揭竿起義,老皇帝將這道題擺在殿試上,可見厭了民間四起的抗稅起義。
吏部尚書身為官場樞紐關鍵人物,說起話來極為圓滑,將翰林院大學士嗬退後,吏部尚書撚起小胡子輕笑:“我朝國庫大半金錢都取之商戶,近些年商戶活躍於西北、南域兩地,因有他們在兩地來往不?斷,我朝南北百姓才能夏吃荔枝冬食犛牛乾,臣以為對商戶應執行‘賤而不?抑’,方能安穩朝政。”
老皇帝聽得津津有味,吏部尚書再接再厲道:“農業乃國之根本確實不?假,但若是過分?的打壓商戶抬舉農業,重義輕利勢必會?占據上風,久而久之,鹹慶郡此等事必當?層出不窮。”
國子監祭酒大人笑著接茬:“尚書大人言之有理,打壓商戶是要有,但得選對策略,抬舉農戶亦然,若兩戶能攜手共進,我朝定會?煥然一新再進一層樓。”
龍椅上的老皇帝聞言眼皮子陡然一掀,蒼老的手擱在盛言楚的考卷上不?停地敲打,八人立馬收聲,靜等老皇帝的決斷
。
“盛氏子不?僅僅是商戶子,還是寒門獨戶之人…”
老皇帝說話速度很慢,說這些時,老皇帝已經拿起筆在盛言楚考卷上落了紅圈,丟下筆後,老皇帝攏著手威嚴地看著底下八人,輕輕一哂:“你們幾人翻來覆去的吵,還不?如多看看盛言楚的考卷——”
大監心領神會?的將盛言楚那道有關鹹慶郡賦稅的題拿到下邊,八位主考官批閱時隻草草的看了前半部分,見考卷抬頭上印著會?元二字,幾人想都沒想就給這份考卷圈了佳字,至於盛言楚後麵寫了什麼,在場全部看完的唯有老皇帝一人。
看完盛言楚考卷的後半部分後,八人眼中現出一抹驚豔。
因為盛言楚後邊寫得竟是一些有關朝廷賦稅管理的條陳,對於商稅,盛言楚就寫到了比方吏部尚書說的‘賤而不?抑’,如何?抑,抑多少?等等所能出現的狀況,盛言楚皆列出了詳細的說辭。
就連一向瞧不起商戶的翰林院大學士看完後都不由感慨一句此子?奇才。
老皇帝興味地看著眾人水彩一般變幻不?停的臉色,笑得耐人尋味:“如何??諸位以為此子可能取為鼎元?”
八人再無反駁,紛紛下跪表示讚同。
定了鼎元,盛言楚的考卷便被史官拿去一旁謄錄,剩下九張考卷,老皇帝圈得極快,圈完後,大監依次拿下去給八人同看。
皇上已經落了朱批,幾人哪裡還敢有異聲,隻不過看了榜眼探花還有二甲傳臚的名字後,幾人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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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鑾殿偏殿裡,盛言楚背靠著盤龍圓柱雙眼發呆,應玉衡和俞雅之等人過來和他說了幾句話後就繞到了貢士堆中談笑,就在盛言楚等得腳抽筋時,偏殿門口急匆匆走來一位擦了白.粉的內侍官。
眾貢生倏而噤聲,盛言楚忙牽了牽袖子?上的褶皺跟著內侍官往外走,待一乾人站定大殿後,眾人才發現殿中多了不?少?官員,盛言楚眼尖地在烏泱泱的官帽當中看到了五皇子?的身影。
五皇子?行冠禮後就被老皇帝從國子監中揪了出來,如今五皇子?領了吏部一閒職,彆看老皇帝散養除了四皇子?和?太子之外的兒子,但隻要皇子?成年,朝中有大事皇上都會將他
們帶上。
殿上除了五皇子?,當?然還有不?可能少的太子和?四皇子?。
三百人站定後,盛言楚能感受到文武百官投注到他身上的灼熱目光,尤其是右手邊的太子和?四皇子?。
盛言楚目不斜視,奈何?太子和?四皇子?急迫地走過來和他說話,兩人爭來爭去說得無非是他以十六之齡考到金鑾殿是大才之類的冠冕堂堂好話,這些話盛言楚來京城後聽了不?下幾籮筐,故而麵對兩位殿下時,盛言楚表現的極為從容不迫,言行舉止間皆無挑錯的可能。
見盛言楚對他們二人的熱情視若無睹,太子倒還好,四皇子?當?即冷了臉,甩袖冷哼:“原以為是個玲瓏心竅的人,卻不想是個乏味無趣的書呆子?。”
盛言楚嘴角微抿,一笑了之。
行禮起身時,他不?由多看了四皇子?一眼。
四皇子?身材比病弱的五皇子?要矮半個頭,不?過甚在膚白臉俊,倒也還算得上個翩翩君子?,如若能忽略四皇子?臉上的高傲神情?就更好了。
看了四皇子?,盛言楚視線往前一伸,落到前邊的太子身上,太子的容貌可以說比四皇子?要高好幾個層次,玉質金相,有擲果潘的美貌。
遙想起老皇子?平庸的麵容,料想太子?之母淑妃應該長得相當不?錯。
兩位殿下容貌都算上乘,但有一點讓盛言楚微吃了一驚,那就是太子?和?四皇子?比五皇子?的年歲都高了一大截,尤其是太子?。
太子和?旁邊文臣說笑時,盛言楚能清晰地看到太子?俊逸眼角邊掀起的皺紋。
是的,太子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眼瞅著就要往四十歲上奔,而四皇子?年歲也不?小,應該有二十七八的樣子。
嘉和?朝皇子?公主的排行和?先帝時期截然不同,枉死和夭折的皇子?公主皆沒有排在活人中間,好比五皇子?和?四皇子?中間其實還隔著五六個皇子?公主,但這些人命不好,早早夭折後就被老皇帝剝奪了稱號,因而五皇子?和?四皇子?年歲差了七八歲。
還有一點,公主會?和?皇子?排在一起,太子是當朝的大皇子?,而行二行三的則是公主之流,盛言楚單知道三公主早年被
老皇帝加以嫡公主的榮稱後嫁去了西北蠻族,而二公主是老皇帝和?第一位皇後所生的長公主,因是嫡長女,故而十分?得老皇帝的歡喜,及笄後嫁給了淮親王。
華宓君表姐李婉要嫁得郎君正是三公主的嫡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