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咯吱咬牙:“夜已深,臣不好再打攪殿下,臣先告退。”
“回來。”
五皇子歪頭發?笑:“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現眼的事,滿京城都知道我喜歡垂釣,這麼些年來,我連個魚鱗都沒摸著,也沒覺得有什麼好丟臉的。”
梅老爺憋笑憋得腮幫子鼓鼓的,順著五皇子的話往下說:“朝中文官不擅丹青的數不勝數,就連帝師李老大人筆下的紅梅都不見?得能上得了台麵。”
一聽帝師畫技一般般,盛言楚臉色稍霽。
“人無?完人嘛,有一技之長便可,就好比盛大人的字,盛大人在金鑾殿上寫得謝恩詩,一流傳到坊間,眾人追捧不已,皆道盛大人的字筆觸精練,學堂的書生都效仿不已呢。”
梅老爺這補丁還不如不打,五皇子拿得鬼畫符正是他的字……
盛言楚緩緩轉過身,五皇子一個眼神丟過去?,立馬有小?廝搬來小?杌子。
“將?藍墨石賣給金家那個紈絝委實窩囊。”
五皇子埋怨的有恃無?恐,譏笑道:“早知金子桑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我何故將?那塊藍墨石讓給他?他金家賣你四萬兩,我也出得起,讓給他無?非是給金老爺子麵子。”
金子桑將?墨石砸碎後,絕食嚇唬金老爺子,金老爺子剛開始還硬著心腸,後來實在受不了愛孫餓著肚子,便讓人將?金子桑放了出來。
金子桑狗改不了吃屎,起初還端著不去?花樓說要保養身子,浪子回頭的模樣?喜得金老爺子直呼他孫子開竅了,然而開竅又開到了酒樓。
不過金子桑經上回從花樓被抬出去?的糗事後,漸漸不敢太?過於放肆,每日除了抱抱軟香玉外?就再無?其他動作,身子骨雖沒往日康健,但也沒什麼大礙。
但的確可惜了他那塊藍墨石,也可惜了他的建議。
紅樓夢中王熙鳳給賈瑞設相思局,跛足道人送來一麵鏡子,賈瑞不聽勸非要沉迷鏡子正麵的美色,以至於年紀輕輕斷送了性命。
他當初建議金子桑修身養性研墨寫完一塊藍墨石,其實有跛足道人的勸誡意味在,金子桑偏不聽,日後若是落得一個賈瑞的下場可怪不得他。
“金家這些天往我府上跑了老幾趟。”
有鬼畫符字卷在,五皇子精神狀態比平時要好一點:“越著急就越說明裡邊不正常,我倒小?看了金家,原以為金老爺子將?嫡女許給我是看淡了權勢,沒想到私底下早就跟襄林侯同流合汙。”
怕什麼來什麼,盛言楚最擔心的就是金家翻車。
五皇子乾澀的嗓子哼笑兩聲:“金家發?家也不過才十來年,從前我記得他家是在京城販賣絲線布巾的,後來陡然變了行商口味,改做糧商。”
“前些年朝廷動蕩不安,米麵糧食最為金貴,但也是最不好做的,沒有靠山寸步難行,金家能在短短幾年時間就改立門戶成為皇商,若說金家沒做肮臟事,我不信。”
盛言楚微微點頭,糧商和鹽商是民間最賺錢的行當,金家改門路拿到糧商的資格後一躍坐上皇商的位子,這一路肯定耍了諸多手段。
但換個角度想,民間商人為了掙搶做糧商和鹽商,不論哪家都無?所不用?其極,若金家在原則上沒行岔道,其實天下人沒必要在這件事上嘲笑金家。
天下糧商、鹽商眾多,隨便拎出來一個都不見?的是乾淨的。
五皇子也明白這個道理,吸了白霧後,五皇子身上的體溫漸漸回籠,緊了緊衣裳,五皇子苦笑:“南域海賊突襲那年,金家正巧在南域販賣,聽聞襄林侯軍營糧草被海賊儘數燒光,金家大義,將?手中的糧草連夜運到了襄林侯手中,父皇為此?對金家感激不儘,從那以後越發?的厚待…”
“金家成了皇商後,太?子和四哥為了求取金玉枝當庭大打出手,我就站在旁邊看著,我知道父皇不是將?金家嫡女許給他們二人,但我萬萬沒想到父皇會將?金玉枝許給我…”
“金玉枝跋扈潑辣,京城百姓都說她和我絕配,”五皇子眼中神色複雜,“賜婚聖旨送到我手上後,我曾偷偷跟蹤過她,人小?,嘴巴毒,說話難聽至極……”
“但那一年京城大雪封街,唯有她穿得跟個球似的在金家府門外?布粥,忙前忙後像個小?團子,白嫩如豆腐的小?手穩當當的將?粥送到孤苦無?依的窮人手中…”
盛言楚心中嘖嘖嘖不停,瞧瞧,他就說
嘛,金玉枝就是典型的古早穿越女,雖然身上有瑕疵,但接受過義務教育的孩子心眼會壞到哪裡去??
五皇子陷在回憶中無?法自拔,當著盛言楚的麵說了好多自己?偷窺金玉枝的事,比方金玉枝八歲時養死了一隻?白兔,當著丫鬟的麵金玉枝不屑的說她早就膩了小?白兔,可一扭頭,金玉枝掉著金豆豆瞞著丫鬟將?小?白兔埋在樹林裡。
五皇子不止一次看到金玉枝對著街上賣兔子的攤子發?呆,喜愛之色溢滿了眼眶,可縱是這樣?,金玉枝也沒有再去?養小?白兔。
後來五皇子偶然聽見?金玉枝和小?姐妹訴苦,話中的意思無?非是金玉枝喜歡白兔喜歡的不得了,但金玉枝養不活這些兔子,想著兔子在她手中會死,還不如不養。
金家那年已經是皇商,最寵愛的嫡女便是每天養死一隻?白兔想來也沒人敢指責,但金玉枝沒有這麼做。
盛雅楚聽得咂舌,敢情?五皇子喜歡這一款啊…
可他怎麼聽人說五皇子從不給金玉枝好臉色看?
“我煩她那張嘴,叭叭個沒完沒了。”
五皇子失笑:“不讓她來我這,我便能落個清閒日子過,你是不知,但凡她來了,我府上枝頭的鳥雀都會躲遠遠的…我身子不好,病氣重,和我待久了於她沒好處…”
盛言楚尷尬地?摸摸鼻子,暗道他今晚到底為什麼要來皇子府?明明吃飽了飯為什麼還要來吃狗糧?
“你笑什麼?!”五皇子臉漲紅,羞赧的撇開俊臉。
盛言楚一愣,促狹展顏:“臣和金小?姐打過兩次交道,臣到底是外?人一個,見?到的金小?姐和殿下口中的金小?姐判若兩人,臣鬥膽說句不好聽的——”
“你彆鬥膽。”
五皇子沒好氣地?坐起身,截走盛言楚的話:“你在外?頭看到的,我未必沒見?過,金玉枝身上的缺點不少?,這點我比你還清楚,若她嫁進皇子府依舊是那副目中無?人的態度,我不會給她好臉色,女兒家可以胡鬨,但越過線就不該。”
盛言楚怔住,他實在沒想到五皇子會說這種話,瞧五皇子認真?的模樣?應該不似說假話,其實也沒必要說假話糊弄他。
如果這些是五皇子
的真?心話,那他倒覺得金玉枝嫁給五皇子不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五皇子的管教,金玉枝說不定會慢慢改掉缺點。
金玉枝不站在他的敵對麵挺好,倒省了他花心思去?防著金玉枝。
五皇子沉屙宿疾非一日就能康複,說了這麼些話,五皇子漸有些疲乏,麵露倦色:“明日金鑾殿上還有一場好戲要上台呢,我得蓄足精神過去?觀戲…”
對著梅老爺招招手,梅老爺將?手中托著的盒子交給盛言楚。
“這是一百兩銀子——”
盛言楚一下跳開,扯動嘴角:“殿下這是做什麼?談錢傷感情?!”
“放——”
五皇子止住臟口,隨手將?腦後的枕頭砸過來,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什麼感情?不感情?的,這話也能拿到你我之間說?”
“臣失言,失言。”
盛言楚小?小?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憨笑道:“臣的意思是這畫卷能在殿下屋裡掛著是它三生有幸,殿下怎能拿黃白之物給臣,臣和殿下又不是初次相識,一百兩銀子打發?臣,豈不是汙了臣和殿下多年的交情??”
五皇子鬆了口氣,他還以為…
“你既這麼說,我若還強求你收下銀子就屬實不該,這份情?我記著,你先回去?吧,我也乏了,左右現在眼皮子開始打架,我就不招待你了。”
盛言楚應聲而出,梅老爺將?盛言楚送回甜水巷子後又折回了皇子府。
“殿下,這畫卷要不要讓大夫過來查驗查驗?”
“不用?。”
說要睡覺的五皇子攏在被子裡蠕動,枕頭下傳來悶悶的嗓音:“盛言楚這人我信得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頓了頓,五皇子從被子裡探出腦袋:“你聽他的就是,記得將?畫掛我床頭。”
梅老爺猶豫了下,硬著頭皮道:“殿下,你就不擔心夜裡看到盛大人這幅鬼畫符…做、做噩夢?”
五皇子:“……”他這不是沒辦法嗎?
所以盛言楚在繼提議紈絝子弟金子桑寫完一塊藍墨石的餿主意後,又給丹青技藝超高的五皇子下了一道難題:日日夜夜都要看著這幅醜出天際的畫。
“趕緊派人去?玉山…”
五皇子覺得對著這幅畫長久下去?他會
瘋,囑咐梅老爺:“能尋到草藥自然是好事,若尋不到,切記彆讓兄弟們耗在那,玉山險峻,又是蠻族領地?,我擔心會出意外?。”
梅老爺拱手應是,掖了掖五皇子的被子後,梅老爺認命地?將?盛言楚送進來的畫端正地?掛在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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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夜短晝長,寅時三刻不到天方大亮。
“爺,那邊在敲鼓——”阿虎衝車棚裡說,“聽方位應該是京兆府。”
六月天悶熱難耐,盛言楚便讓阿虎將?車棚做了改造,原本嚴實的木頭全拆了,換上冰冰涼的細竹篾,臨出門前用?井水將?細竹篾擦拭一圈,馬兒一跑起來,坐在車棚裡的人後背能感到些許涼風。
正靠在竹篾上小?憩呢,乍聽到阿虎的話,盛言楚睜開眼往京兆府方向?瞥了兩眼。
京兆府設在主街口,目的是為了威懾百姓,此?時登聞鼓咚咚響,不少?百姓圍過去?觀望。
翰林院和京兆府一南一北立著,人潮湧著往京兆府奔,盛家馬車停在路中前進不得,阿虎隻?好過來問盛言楚。
“爺,路塞了。”
盛言楚掀起車帷,隻?見?馬車向?前的街口跑來一堆堆老百姓。
阿虎拽住一人衣裳:“老哥,你們這是看什麼熱鬨哇?”
那人指指京兆府:“嗐,是金家!”
“金家?!”阿虎隱晦地?瞥了眼車上的盛言楚,問道:“你可知金家作甚要敲登聞鼓?”
那人邊往京兆府跑,邊回頭衝阿虎說:“聽說皇上要奪金家的皇商牌子…”
人頭攢動,那人很快就淹沒在人海中。
盛言楚跳下馬車,撣了撣衣上的褶皺。
阿虎緊緊地?牽著手中的馬繩,側身躲開迎麵跑來的老百姓,見?盛言楚出來,阿虎道:“爺,他們說官家要奪金家的皇商名號,還命人將?金家家主叩住押進了大牢,有人說金家家產怕是保不住,金家人敲登聞鼓伸冤是擔心官家抄家。”
盛言楚默然歎氣,金家鬨出這麼大的動靜,看來南域一戰實有端倪。
“走小?道送我去?翰林院。”他呆在這幫不了金家,現在隻?能指望五皇子那邊能替金家說點好話,不過在這之前他得回翰林院打聽清楚襄林侯的事。
“哎。”阿虎
牽著馬往右邊拐,慢吞吞的從紮堆的人中將?馬車趕出來後,阿虎一揮馬鞭,駕馬行走在小?道上。
因拐了幾條道,盛言楚到達翰林院時,裡頭早已鬨哄哄。
夏修賢和李蘭恪疾步走來。
“楚哥兒,你可算過來了!”
夏修賢險些踩空台階,快語道:“三司走訪南域,快馬加鞭帶了幾個南域百姓上殿,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南域百姓指證襄林侯和南域海賊朋比為奸,背地?裡使勾當殘害南域子民,而當年的南域海賊發?動戰爭,其實是做給皇上看的。”
“襄林侯借此?在朝中立威,而南域海賊假意投降撤軍,實則私底下這些年一直在收金家的糧食和金銀。”
盛言楚聽得臉色鐵青,目中驚疑不定:“那襄林侯府——”
“這會子還管什麼襄林侯府!”
李蘭恪焦急打斷盛言楚的話,擔憂道,“爺爺才派人找你,見?你不在便尋上了我,爺爺說今日早朝三司將?鐵證擺上後,朝野上下彈劾襄林侯的聲音沸反盈天,太?子為了轉移視線,命武將?聞人飛言你的不是。”
“說我什麼?”
剛問出口,盛言楚心咯噔一下,詫然拔高聲線:“太?子不會是想說我科考身份吧?!”
“正是呢!”
李蘭恪心中不忿,悻悻然罵道:“襄林侯府已然遭殃,太?子不甘四皇子笑到最後,便拉你下水,四皇子就是個豬腦子,太?子一挑唆,皇上還未發?話呢,四皇子就跟太?子吵了起來。”
“金家有罪,便是奪皇商名號或是抄家都是金家該受的,何至於牽連到楚哥兒你這樣?的商戶?太?子不依,偏說楚哥兒你沾了金家的恩惠才得以科考成狀元,如今金家家主下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此?時太?子一黨非要皇上罷你的官趕你出京!”
好狠的心!
盛言楚一掌拍在桌上,屋外?看熱鬨的翰林官們嚇得忙縮回腦袋。
夏修賢霍然站起,拿起官威怒視著長孫穀等人:“閒得沒事做嗎?”
長孫穀臉色一變,待屋門從裡邊關上,長孫穀麵部猙獰起來,衝著緊閉的屋門呸了聲。
“讓你傲!哼,以為替四殿下掰倒了襄林侯就能得四殿下高看嗎?做你的春秋大夢
啊,太?子決定不會放過你,我倒要看看你什麼時候卷鋪蓋滾出翰林院!”
壽滿如傲慢一笑:“長孫兄何必為這種人氣自己?,若不是金家恩賜商戶子科考,皇上未必會點他做狀元,這狀元一位合該是長孫兄的才對。”
長孫穀聞言挺直胸膛,壽滿如見?馬屁拍得到位,腆著笑又道:“狀元豈非是好當的?要我說臨朔郡的學子都是孬種,前狀元俞庚是,裡邊那位也是,左不過要走俞庚的老路,等著吧,再過不久皇上肯定會將?他踢出京城!”
上前一步,壽滿如低聲道:“太?子一黨已經不成氣候,襄林侯勾結南域海賊謀利,皇上儼然不會放過這些人,太?子一倒,四殿下離登基就又進了一步,屆時長孫兄顯貴的日子指日可待呀…”
“借你吉言。”長孫穀虛偽的拱手作揖,兩人笑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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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夏修賢來回踱步,忽腳步一頓。
“太?子這是想當然的將?你劃為了四皇子黨啊,如今針對你,不過是想在倒台前再坑四殿下一筆。”
李蘭恪:“三司會審後,四皇子其實也沒討到好,先前栽贓到襄林侯身上的臟水,三司可沒幫他兜,一概聯同襄林侯的證據呈現了百官麵前,好幾個涉事的四皇子一黨官員均被革職。”
“所以當太?子彈劾楚哥兒科舉不算數時,四殿下怕是氣糊塗了,竟和太?子扭打成團,太?子病剛痊愈,哪裡經得住四殿下的捶打,這一打頭被打破了,留了一地?的血呢。”
“打得好!”夏修賢幸災樂禍的鼓掌。
盛言楚眉頭深鎖:“太?子恨透了我…若不是我當初攔著史官,就不會有後續的三司會審,襄林侯便能相安無?事的記入史冊,太?子這個外?孫借著襄林侯的賢名便能坐穩東宮之位,可惜,這一切都因為我而蕩然無?存。”
他不後悔翻出南域戰事桎梏襄林侯,太?子惱羞成怒彈劾他,他也不怨,但商戶子科考身份若因為金家受牽連而受連坐被剝奪……那他這輩子怕是都要沉浸在不安和懺悔中。
老皇帝罷他的官沒事,但絕對不能收回商戶科考的聖旨!
這十年來,多少?商戶後代寒窗苦讀魚躍龍門成為人上人,一朝皇恩
被撤,他們的心血豈不都白費了?何況還有成千上萬的商戶子正走在科舉路上。
盛言楚攤開手掌,掌心處遍布指甲掐進肌膚的印記,隱隱有幾道紅血絲。
“蘭哥,外?頭情?況到了哪一步?”
早朝一直未散,戚尋芳沒回來前消息都是堵塞的,外?頭說皇上扣押了金家家主是真?,但抄家這些事還沒得到證實。
李蘭恪鼓著臉頰歎氣:“爺爺說金家應該得不到善終,咱們皇上平生最不喜的就是臣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勾結有異心,襄林侯已死,若還在世,車裂都不為過…”
盛言楚繃緊薄唇,李蘭恪手握成拳,一字一句道:“那一年我姐尚在人世,聽她說南域一戰雖嘉和朝占據上風得勝歸來,但死傷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