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來的這兩個孩子都有缺陷,所以盛言楚不敢直接讓乳娘接觸,便將羽毛竿做成吸管,一滴一滴地喂孩子喝。
趁華宓君進屋換洗,鐘諺青操著大大的笑容滑稽地蹲在一旁看盛言楚喂奶。
“說吧,這兩孩哪來的?你夠能耐的啊,才出去一趟就拐了兩孩回來。”
盛言楚輕柔地擦掉小孩嘴角流出的奶漬,另一隻手豎在唇邊:“出去說。”
額頭有魚鱗的孩子被婦人抱回家去了,留給盛言楚的正好湊成一個好字。
在船上的那些時日,盛言楚夜裡總會悄悄的將孩子們抱到小公寓裡溫養,為了使他們的小身子上的創傷減至最低,盛言楚每晚都會開些白霧讓他?們吸,一路走來,小公寓裡的白霧漸漸所剩無幾。
留阿虎在裡邊看著,盛言楚和鐘諺青躡手躡腳地退出屋子。
院子裡豔陽高照,在屋裡喂奶的這段時間,盛言楚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衣裳早已濕透,胡亂的將上衣褪下搭在腰間圈著,長腿一屈跪坐到冰涼的矮石墩上。
聒噪的知了聲下,兩人舉杯對飲。
江南府雖熱,但?妙在水多,悶燥的夏風卷著濕濕的水汽送到涼亭,一會?就將盛言楚後背的汗吹乾。
和鐘諺青說起小孩的來曆時,華宓君帶著山梔過來了一趟,是來送乾衣裳的。
伺候盛言楚換好裝束,華宓君沒久呆,很快就離開了涼亭。
鐘諺青打趣的衝盛言楚彈了個響舌,唯恐華宓君沒走遠,鐘諺青半掩嘴,賤兮兮道:“好多人都說弟妹凶悍的很,會?武,可今個瞧著不太像啊,莫非你有一套了不得的禦妻之術?”
盛言楚笑而不語,暗道華宓君凶名在外都是唐氏在背後作祟罷了,實則華宓君並非傳言中那般驕橫,不過小性子當然是有的。
“喲喲喲。”鐘諺青還是老樣子,坐下沒半天就起來對盛言楚動手動腳,推搡盛言楚的胳膊,揶揄道:“快說說,好歹從前在臨朔郡守府姑父還壓著我喊你老師呢,你既有妙招,可不得教教我這個學生。”
盛言楚拍打掉鐘諺青伸過來的手指,沒好氣道:“彆提那事,你一提我就頭疼。”
他?小時候十分希冀當
老師呢,但?這種遠大的理想愣是載在了鐘諺青身上,一想到以後的教學生涯要碰到鐘諺青這等‘厚顏無恥’的多動症小孩,他?立馬打消了偉大的念頭。
鐘諺青憨笑撓頭,坐回石椅,兩人續又嘮嗑起宋城的事?。
“好在你帶來的小孩不是麵目有殘缺。”
鐘諺青頓了下,彎起指關節扣響桌子:“我那年到江南府遊玩,碰到一個…嘖嘖,你是沒看到他的遭遇,連乞丐都比他?吃香,老百姓看到他,皆避他三?丈之外。”
盛言楚歇了笑,沉聲道:“我準備將這兩個小孩帶去京城,他?們一個多指,一個耳長,但?出生沒多久,若有良醫醫治,早些將多餘的指頭和耳朵剪掉,長大後應該和常人無異。”
“好端端的帶兩個孩子回京城,你怎麼跟外邊人交代?”鐘諺青眼睛往華宓君離去的地方斜,小聲道:“弟妹能答應?你才成親,說不好明年家裡就要添孩子。”
喝著涼茶,吹著小風,盛言楚舒適至極,身子往後半躺,聞言笑道:“你瞧瞧你這話說得,敢情我娘子在你眼裡就是那等容不下人的女子?”
“我可沒這麼說。”鐘諺青笑。
翹起二郎腿,盛言楚嘚瑟道:“這事?是她先提的,你也說了我明年些許要有自己的孩子,正好,養著他?們可以提前感受為父為母的艱辛。”
鐘諺青坐直身子,語重心長地勸:“若說彆的孩子,你和弟妹想養,養就是了,左右你現在家產豐裕,但?——”
指了指身後屋子,鐘諺青欲言又止,吞吐道:“你說找良醫幫他?們醫治,可敢切指斷耳的大夫世上有幾個?便是京城有,他?們的嘴嚴嗎?到時候將消息露出去了怎辦?官家因三?公主的緣故,最?不喜的就是怪胎。”
末了,鐘諺青輕輕補上一句:“三?公主的事?是我先前遊玩西北時聽來的野史,也不知真假。楚哥兒你是朝官,養著兩個怪胎終究不是好路子,你若憐惜他?們,就將他?們放在江南府買幾個奴婢幫著養,無須帶到京城去,省得惹官家的晦氣。”
盛言楚蹙眉僵住,這兩個孩子太小了,跟著他?往京城奔波委實疲累,何?況鐘諺青說得在理,他?得
顧及自己的前程。
老皇帝對西北各部下毒致使赫連氏一族頻出畸形後代,想來對這類孩子極為厭惡敏感,這時候他?把兩個畸形小孩帶回京,有心人將這件事捅到老皇帝跟前,他?受冷待是必然,這兩個小孩恐怕也凶多吉少。
“我來安排此事。”鐘諺青直截了當道,“交給我你放心,江南府我熟,我絕對不會?讓外人知道咱們這有兩個小孩。”
“那就多謝了。”盛言楚拱手謝過,淡笑道:“大夫我會?另尋,多耳的那個小孩畢竟是小姑娘,我得幫她尋個好大夫,不然長大後耳邊留疤可就不好了。”
鐘諺青點點頭,拉著盛言楚往外走:“走走走,你好不容易來一趟,總得去看看你家的墨石鋪子吧?”
小孩有了安置的好地方,盛言楚心口懸著的大石塊終於挪開,聞言理了理衣裳,笑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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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府是讀書人的天堂,從鐘家踏出腳那一刻起,盛言楚就嗅到了四?處飄著的墨香。
鐘諺青打點的盛家墨石鋪子位置設在江南府府學後邊,位置並不算頂好,盛家墨石是後起之秀,能占到這塊地其實算不錯的了。
今年八月有鄉試,江南府各大書肆人頭爆滿,便是熱假期間,依然有不少書生頂著烈日跑到書肆讀書。
盛言楚進去時,墨石鋪子裡靜謐一片,入目可見的書生們均低著頭研墨寫書文章,幾乎沒人發現盛言楚走了進來。
江南府的盛家墨石鋪子和其他地方差彆很大,像周蜜打點的京城墨石鋪子空間並不大,鋪子上能放得下腳的地兒都擺上了墨石架,京城寸土寸金,沒得像江南府這樣劈出空曠的屋子讓書生們坐在裡頭靜讀。
鐘諺青帶著盛言楚坐到櫃台前,笑道:“你此番來了正好,倒省了我仲秋過後將這些賬本寄到京城,你查查看可有問題。”
盛言楚沒有虛偽的推脫說鐘諺青做得賬不用查看,接過厚厚一打賬本,盛言楚抬眸張望,大步往中間空出來的書桌走去。
江南府書生多,平日裡各處的書肆都人滿為患,鐘諺青便投其所好,將售賣墨石的高腳架圍著屋子擺一圈,空出來一大片地方則端來一方方書桌,上邊整整齊齊摞著一些有趣的
書籍。
盛言楚一坐定,恍惚一瞬間重回到上輩子的校園生活,底下學生們排排坐好,可惜上首沒有三?尺講台,下邊的學生們也沒有調皮搗蛋的喧嘩,都在低著頭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做生意的鋪子,書桌免費坐,桌上的書冊可以免費看,但?鋪子裡的茶點和墨水得掏錢才能享用,且不可外帶東西進來,因而鋪子除了賣墨石,還兼賣紙、毛筆、吃食等。
這些東西盛家沒什麼進貨來源,都是幫彆人賣得,好比當初盛言楚為了開拓地方墨石市場讓京城社學的商戶朋友幫他在各家鋪子裡擺墨石代賣是一回事?。
分成三?七,這些紙筆盛家能拿到三成,算下來也是一筆不菲的進賬。
算盤劈裡啪啦敲打完,筆尖落下賬目後,盛言楚微笑地端起杯盞呷了口溫茶。
世道不管怎麼變,讀書用物和化妝品永遠都是賺錢的好路子。
鐘諺青搬著板凳坐到對麵,道:“馬上就鄉試,我已經讓下邊的人做了幾套蟾宮折桂的刻印墨石,預定此墨石的書生都有上千人了。”
盛言楚輕撚手指翻開另外一本賬冊,上麵畫著鐘諺青接管江南府墨石鋪子以來設計的刻印圖案。
年初有年年有餘吉星高照,二月龍抬頭那日出了‘天子耕地臣趕牛’的畫卷,每月都有不同的圖像,到了今年八月則出了恭祝秀才們鄉試高中的吉祥語。
盛言楚覺得這種促銷法子極好,提筆思忖片刻,他?往畫冊上添了幾筆。
“狀元墨?”鐘諺青頭伸過來呢喃。
盛言楚勾起唇角,放下筆:“做生意總得弄點噱頭才好,今年是鄉試大比之年,江南府這麼多家墨石鋪子,也就我家鋪子能冠上‘狀元墨’的稱號。”
鐘諺青右手握拳往左手上咚,眼冒金光:“對對對,我怎麼將這一茬給忘了,竟隻顧著金蟾折桂去了,什麼好詞好語都比不過‘狀元墨’這三?個字啊,有它在,書生們自是會趨之若鶩的買它。”
盛言楚淺淺輕啜茶水,忽聽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扭頭往後邊幾張書桌掃了眼,隻見有一書生肩膀微微顫抖,豆大的淚珠滴答往下掉,似是不想讓旁人看到他的難堪和卑微,書生將桌上的書信小
心翼翼的疊收起來,旋即趴在桌上抱頭咬唇無聲哭泣。
夏日酣睡在桌上的書生不少,若非盛言楚將書生從看信到哭的變化全程看在眼裡,一時間他還分不出這人和旁邊眯眼睡覺的書生有什麼區彆。
“不用過去看看麼?”盛言楚示意鐘諺青。
鐘諺青搖頭,道:“不用問也知道那信是家裡寄過來的,江南府遊學的人多,為了八月鄉試,好些附近郡城書院的書生年初就背著包袱來了江南府,喏,那人應該就是。”
原來是出遠門的遊子書生。
“怕是想家了。”鐘諺青一句話總結,笑了笑:“每逢佳節倍思親,這話一點都不假。”
隨手指了指幾個坐在那埋頭苦讀的讀書人,鐘諺青淡淡開口:“日日來咱家鋪子看書的書生們八.九不離十都是遊子,江南府鐘靈毓秀人傑地靈,但?各大書院裡的書生對外來的學子極為排斥,這些遊子有引薦書倒能進書院跟著讀書,若無,就隻能呆在鋪子裡,耳朵還要?留心著外邊的消息,但?凡有哪家書院的學正先生仁慈開座堂,他?們保準頭一個衝進去占位置。”
盛言楚半支著手肘聽得入神,從前在靜綏縣學讀書時就曾聽趙蜀說過遊學路上的趣事,那時候他?還憧憬著有朝一日他也能來江南府暢遊一番知識的海洋,但?今日聽鐘諺青這麼一說,他?忽而覺得遊學之路似乎並不快樂。
遠離故土,身處他?鄉還要?時時刻刻看彆人的眼色行事?…
鐘諺青越說越得勁,唾沫星子直飛。
“楚哥兒,我才說得那些都不算什麼,最?難的是租宅子,都說京城地價昂貴,江南府在這方麵不遑多讓。”
比出一根手指,鐘諺青來回晃蕩,故作玄虛地問:“一棟小院租半年你知道要?多少銀子嗎?”
盛言楚配合的搖頭,鐘諺青嘖歎:“三?百兩!”
“這麼貴?”
“可不嘛!”
鐘諺青哼了哼:“四?個書生合租,便是這樣他們每個人也要?出七十五兩,七十五兩誒,放在我老家那小山村子,幾年都掙不到七十五兩,何?況讀書人還有旁的開銷,每月光筆墨就要?用上一兩左右,江南府的筆墨又貴……”
盛言楚打斷喋喋不
休的鐘諺青,問出關鍵:“他?們沒銀子租宅院,那他們這些遊學書生平日住哪?”
“住城外廟裡唄,還能住哪?”
盛言楚難以置信:“你彆是逗我吧?”
他?帶著華宓君才從城外進來,江南府廟宇多的可怕,因每日上香的人繁密,廟裡香火氣味十分的嗆鼻,他?才下碼頭就聞到一股股難聞的燭火氣味。
讓他在那等地方呆半個時辰他?都覺得窒息難受,何?況夜裡要?睡一宿。
“我騙你作甚?”
鐘諺青撇嘴:“城郊各大廟宇後山都有籠房,這是江南府的一大特色,這些籠房是專門給遠道而來的遊子們住的,不過隻能夜裡住,白天香客多,住持擔心他?們會擾了人,所以天一亮他們就會?自發的下山往城內趕。”
往哪裡趕不言而喻,要?麼去各大書院蹭課,要?麼就來鋪子裡免費看書。
書生多,免費使用的課桌少,故而這些書生困了累了都不敢離開桌椅,生怕半道被人搶了去,累了就直接趴在那將就的眯睡片刻。
功名路從古至今都異常艱辛,想攀登上仕途高峰,大多書生都要經曆這段難熬的歲月。
盛言楚感慨之餘,先前捂臉細聲細氣哭泣的書生揉揉哭腫的眼睛,拭乾淚,書生咕了口鋪子裡一個銅板一大碗的涼茶,旋即沉下心拿起書繼續品讀。
其餘午睡的書生也都起了來,不一會?兒鋪子裡便不再有酣睡的呼吸聲,入耳唯有書生們翻書的嘩啦聲。
盛言楚拎起筆點點墨汁,想了想後在畫卷上又落下幾行?字。
鐘諺青將畫本挪到眼前,上麵寫有兩手詩,品讀後,鐘諺青眼中儒慕之情呼之欲出:“楚哥兒,這些都是哪位大師的傑作?”
盛言楚反手指向自己:“你老師我的。”
不用看也知道鐘諺青此刻嘴巴驚得沒合上,盛言楚拿走畫本,挽起手臂繼續奮筆疾書。
見盛言楚全神貫注,鐘諺青忙按住激動心緒,起身繞坐過來,搓著手凝神屏息往下看。
鋪子裡看書的書生們都認識鐘諺青,覷及鐘諺青站在那欣喜若狂地看一男子揮毫,有幾個書生禁不住好奇放下書走過來。
“停船做閒客,羈旅望鄉愁……”
書生們習慣性的
吟詠出來,盛言楚一手行?書宛若驚龍,洋洋灑灑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便做出五六首思鄉的詩文。
文字冰冷,卻最為打動人心。
盛言楚落筆後,四?周的啜泣聲連連。
“好詩!”說話的是那個趴在桌上偷哭的書生,書生拱手衝盛言楚作揖,苦笑地問:“賢弟莫非也和我們一樣遊學在外?”
天熱,盛言楚暢快地寫了一通後,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找鐘諺青要?了把芭蕉扇子慢慢搖著,正欲說話時,旁邊一個書生抹開淚搶著說。
“定然跟我們是一路人,否則這個小兄弟字裡行?間怎會藏著這般刻骨鏤心的蓴鱸之思?”
盛言楚淡笑,到口的話愣是沒快過鐘諺青那張嘴皮子。
“嗐,這你們可就錯了!”鐘諺青不嫌熱地攬著盛言楚的肩膀,與有榮焉地笑:“這位可不是什麼小賢弟,你們得稱呼他一聲大人才對。”
“大人?”
不知誰猛然一聲尖叫,屋子裡的書生瞬間籠過來。
“哪位大人來了?”立馬有人追問。
偷哭的書生抖著手指指盛言楚,結結巴巴道:“鐘掌櫃說是這位賢弟…”
“瞧著年紀不大誒。”有人表示懷疑。
“鐘掌櫃你彆是說笑吧?”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掩飾不住驚訝,“這位小兄弟五官尚且稚嫩,若說他?是個秀才或舉人,倒有可能,隻是這大人一說未必太過驚世駭俗。”
鐘諺青按著盛言楚不讓他解釋,非要?自個嘚瑟一番:“我何?時說過大話?你們吖,便是再節省也得花點銀子隔半個月就買一份時務報看看。”
書生們紛紛抓耳撓腮,不好意思地說他?們實在捉襟見肘。
“瞧瞧,不看時務報你們竟連上年的新科狀元都不認得。”
鐘諺青拍拍盛言楚的肩膀,隆重介紹:“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新科狀元盛言楚,如今任翰林院修撰一位,官至從六品。”
話音一落,書生們驚得忙掀袍欲跪,被盛言楚伸手虛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