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都說這份上了,樓彧頓時精神大振,歪在那的身子倏而挺直,不敢置信地問盛言楚:“樓某鬥膽問一句,不知盛大人買那麼多海鹽打算做什麼?”
上門的買賣樓彧焉有拒絕的道理,何況是急人之危的事,故而樓彧喜得補上一句:“盛大人登門要買,樓某自是答應,您也是生意場上的人,規矩想必您懂得,這麼大一筆錢,斷沒有賒賬的道理。”
盛言楚心?頭透亮,從小公寓裡?取出當年從金家手中坑來的幾萬兩銀票。
“銀貨兩訖,樓老板點點。”盛言楚身子往椅背上靠,捧起續杯的茶水呷了一口:“至於本官要這鹽做什麼,樓老板不必多問。”
樓彧的眼睛就跟帶了掃描儀一樣,瞥一眼樓彧就不樂意了:“這點銀子您就想打發我?”
那眼神就跟拿香香的肉包子打狗,狗連嗅嗅都不願意。
盛言楚莞爾,咋,樓彧還敢嫌少?
手指在桌上的銀票上嘚吧著敲著,盛言楚抿嘴笑道:“樓老板,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哦。”
樓彧一窒。
鄴城的海鹽前前後後滯銷了三?年,他手中的貨若再不賣出去,就跟地上的泥沙沒區彆,屆時一文不值。
盛言楚能給的就這麼多,對樓彧來說錢有點少,但能有什麼辦法,不接這筆錢,樓彧就半個銅板的進賬都沒有,有了這筆錢,好歹能少虧一點本金。
“樓老板可想好了?”
盛言楚自己也有商鋪,自是不會吝嗇到底,他給出來的銀子雖不多,但於樓彧而言,保底夠了。
樓彧按著額角,語氣掙紮:“再
高一成…”
“高一厘都不行。”
盛言楚滿口回絕,他這回是真的自掏腰包,他能出的就這麼多,以陵州漁民?捕撈上來的魚量算,這些鹽並不夠,後邊缺的鹽,他愛莫能助了,隻能讓老百姓自個承擔。
其實這些鹽他本可以不出銀子買的,調回京城的折子早在月前就已經下發到他手中,他現在大可牽著盛小黑在沙灘上散步,或是將陵州的事宜交給馬大人,然後偷偷溜回宋城陪伴妻兒。
之所以還替那些陵州百姓奔走,一來在南域呆了塊一年的時間,於人相處總是有感情的,二來京城有不少人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就等著看他將陵州的事辦砸,到時候借此圍攻他,真到了那地步,他百口莫辯。
樓彧抬眼瞧盛言楚,見盛言楚已經放下了茶盞一副準備離開的架勢,樓彧暗歎了口氣,罷罷罷,他認栽。
“就聽盛大人的。”樓彧語氣軟了幾分?。
隨後又立馬搶答:“盛大人手中的墨石鋪子鮮少賣陳墨,這事樓某早有耳聞,樓某醜話說在前頭,樓某今年還沒開始收新鹽,倉庫的鹽倒不少,但都是陳年的鹽,您見了貨彆說要退啊。”
話還沒說完呢,樓家小廝就跟貓見了魚腥似的將盛言楚手指下壓著得幾張銀票抽走拿給了樓彧。
樓彧不自在地咳了聲,察覺到氣氛有些微妙,盛言楚笑?了笑?:“不拘陳鹽新鹽,隻要不摻沙子,曬得乾乾的就成。”
“這是自然。”樓彧終於起了身,對著盛言楚恭敬的鞠了一躬,大手往外伸:“盛大人不辭辛苦頂著大太陽來鄴城,想必這事急得很,請,樓某這就帶您去驗驗貨。”
“麻煩樓老板了。”
和明白人處事就是輕鬆,盛言楚笑?笑?,舉步跟著樓彧往鹽場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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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的苦有三?大,百姓口口相傳的無?非是打鐵、曬鹽、磨豆腐。
盛言楚跟著樓彧去鄴城鹽場驗貨,一路走過去,著實?讓他體會到了坊間比寒窗苦讀還難熬的事——曬鹽。
翻過幾座小山,山那邊竟是片一望無?垠的海域,腳踩在滾燙的沙灘上,盛言楚終於明白為何鄴城不臨海卻是販鹽的大府。
原來這些鹽民?手中的鹽田並不在近前,而
是遙遠的山這邊。
五月天是曬鹽的好季節,鹽民?們這兩年雖賣不出去海鹽,但老本行不敢忘,太陽還沒爬出來,他們就拖刀翻山越嶺的去刨土瀝鹽。
盛言楚過去時,太陽底下曬至黝黑鋥亮的鹽民?們正在汗流浹背的曬鹽板,空氣中濃濃的海鹽味十分?嗆鼻,在老沙灘上暴曬一會,盛言楚就感覺渾身軟綿綿的難受,偷偷咕了口白霧水,這才支撐著他在樓家鹽場順利的轉了一圈。
從鹽場回來,盛言楚對著小公寓鏡子來回照,鏡中人四肢和臉就跟抹了層褐色的醬油似的,有衣服遮擋的肌膚白白的,其餘部位用肥皂怎麼搓都恢複不了原有的顏色,整個人徹底黑了好幾個度。
也不知道他這副模樣回宋城,家裡兩個孩子還要不要他抱。
舒服的泡了個熱水澡,將空調調到十八度,美滋滋的給自己泡了杯冰鎮荔枝白霧水。
在南域有一件事十分?的好,那就是各式的水果吃不完,當?年他娘和柳持安種了幾十株荔枝苗苗,雖成功的掛了果,但口感微澀,遠沒有南域本土采摘的荔枝甜。
咕咚一盞子涼颼颼的荔枝水下肚,盛言楚神清氣爽的伸了個懶腰,翻開早已換了不知多少本的筆記本,開始記錄這些時日發生的大小事,著墨最多的當?然是他喜得麟兒的事。
兩個孩子跟著華宓君在宋城生活,他這一個多月都是船上,這段時間奔波在各大港口,他總算體會到了古時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苦悶。
好幾回他人就在宋城碼頭,可船停留的時間短,他隻能遠遠的朝李家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便要匆匆的趕往下一個地方。
筆下寫著思?念妻兒的話,盛言楚眼眶不禁發紅,眼淚滴答往紙上氤氳,又一想回了京城,還沒學會喊他爹的兒子轉而就要學著喊他為哥,這事就不能想,一冒頭,他一個大男人禁不住哭得狼狽。
好在華宓君時常托人給他送兩個孩子的畫像,對著畫麵,他一筆一劃的勾勒。
他原不擅丹青,這不是在虞城畫避火圖開了竅嘛,這會子畫起兩個孩子的畫像,簡直是小菜一碟。
在沒有照相機的年代,他隻能靠這個記錄孩子們的成長。
程家異卵雙胎的
幾率大,兩個孩子和他娘還有月驚鴻一樣,都是異卵雙胞胎,兩個孩子才兩個月大,雖看不出長大後的容貌更像他還是像妻子華宓君,但大抵能端詳出兩個孩子長得都不賴。
寫好明日要寄出去的家書,盛言楚將畫好的幾張小相小心?翼翼地疊進筆記本收好,隨後抽出一張紙,鋪平後,舉筆猶豫了半晌才寫下稱謂。
信是寄給柳持安的,不管是作為柳持安還是巴柳子,都給過他西北的地址,往西北寄信他並不生?疏,當?年在靜綏,他和他娘經常給巴柳子送這送那。
這一次他選擇的是柳持安在虞城買湘繡布帛時留下的地址,落得款也不是靜綏當年那個小小的盛秀才,而是陵州通判官盛言楚。
信以加急的方式往西北遞送,這期間盛言楚人一直呆在船上,陵州的漁民?則在封定海的帶領下沒日沒夜的殺魚醃魚曬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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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信的時候,船沒有離開過鄴城碼頭,幾萬兩銀票買來的鹽不多時便耗乾淨了,在漁民?找上盛言楚之前,封定海夜裡?偷偷將各家各戶的船艙敲開,一堆人聚在一塊開了個小會。
得知這些鹽都是盛言楚自掏腰包,漁民?們沉默了。
第二天一早,說話有威望的三?兩漁老找上盛言楚,目的很明確,他們身上還有一些家當,他們想讓盛言楚帶他們去鄴城買鹽。
盛言楚聞之大喜,親自領著眾人找上樓彧,樓彧一聽盛言楚還要買鹽,驚得險些從藤椅上摔下來。
“還要買?!”樓彧好看的狐狸眼詫然瞪成兩個大燈籠。
小廝點頭:“來了不少人,打頭的是陵州來的盛大人,後邊跟著全是老百姓,嚷嚷著要從您手中買鹽。”
這幾日,鄴城不少人在樓家宅子外徘徊,都希冀著樓彧開門說要收鹽。
沒等到樓彧,倒是看到了多日不見的盛言楚。
“這不是陵州那位官爺嗎?”有人揉揉眼,傻了,“咋黑成那樣了…”
走得好好的盛言楚腳下一歪,這半個月他時時刻刻注意著防曬,不自在的摸摸臉,暗忖他現在還黑麼?
“是他!”人群中一男子殺豬般大叫,“月初我逮著這人罵了一通,我記得他!就是這幅模樣,隻不過比現在要白一些!
”
盛言楚頓住腳舉目望去,男人咯噔一下,旋即心虛的耷拉下腦袋,可為了生?計,男人硬著頭皮擠出人群,對著盛言楚噗通跪了下去,嘴裡喊著爺。
樓彧出來時正巧看到了這一幕,隻見男人抹淚訴說著自己當?日在鄴城碼頭的種種不該,盛言楚不是鐵石心腸的人,既然這男人誠心?悔過,他當?然不會揪著過去的事不放。
男人屬實?沒想到盛言楚這麼快就原諒了他,由著封定海扶起來,男人還有些恍惚,唯恐盛言楚在說笑?,男人將隨身攜帶的小半包海鹽捧出來給盛言楚看。
“官爺,您瞧瞧我這鹽,色澤透亮,曬得蓬乾,您出個價,多少我都賣!”
盛言楚伸手撚了撚鹽土,的確是上好的鹽,擱在平時他定給個高價,但今日不同,他得壓價。
“官爺您也看看我家的…”
“我家也不錯,家裡還有好幾缸呢,您若要,都拿去!”
嘰嘰喳喳的自薦聲頓起,眾人將盛言楚團團圍住,沒等盛言楚發話,雙手環胸倚靠在牆邊的樓彧咳了好幾聲才打斷眾人的喧囂。
隱晦的提醒道:“奉勸諸位莫要壞了規矩,鄴城的鹽務早已由鹽政官交到了樓某手裡?,你們私自販鹽給盛大人,小心樓某將你們的名諱報給鹽政官,屆時是沒收鹽田還是其他的懲罰,哼,可彆怪樓某事先沒說!”
此話一落地,鄴城的鹽民?們臉色登時一白,訕訕地鎖好鹽袋站到一旁。
鹽民?很苦,但有一點好,不用被朝廷抓去做壯丁,之餘這點,很多人都想做鹽民?,朝廷為了把控數量,便下了樓彧說得那條法則:各地鹽民?曬出來的鹽必須從鹽商手中過一道門欄。
這樣一來,鹽民?到手的銀子就會大打折扣,如此,很多老百姓寧願務農也不想做鹽民?。
一旦發現鹽民?私自販鹽,就會撤去鹽民?家裡的鹽田,沒了鹽田,這些人就等?同於沒了吃飯的家當,隻能等死。
掙著搶著讓盛言楚買他們的鹽,主要是他們真的走投無?路了,樓彧久而不開門做生?意,他們沒地換糧食,難道去吃海魚,得了吧,便是死,他們也不敢吃那玩意,再說了,頓頓吃魚也行不通啊。
這邊,樓彧
敞開門,笑?吟吟地望著盛言楚,語氣纏綿:“盛大人,裡?邊請吧——”
盛言楚莫名其妙打了個冷顫,怎麼回事,樓彧看他的眼神怎麼感覺這麼油膩。
樓彧笑?容放大,盛言楚一來就是幾萬兩的進賬,不是肥肉是什麼?
說明來意,兩人愉快的簽署了生?意,等?盛言楚的人一走,樓彧將眼巴巴候在樓宅外邊的鹽民?叫了進來。
價格低是低了些,但不賣能怎麼辦?放在倉庫裡?生?蟲?
咬咬牙,幾人紛紛上前按了紅手印。
當?天,鄴城成千的鹽民?挑著擔子在樓宅那條街排起長隊,樓彧雖是鹽商,但近幾年在其他行業也有涉足,就像盛言楚一樣,當?年因做鍋子鋪的緣故,和各路的生?意人都有一些交情。
樓彧亦是,鹽民?要銀子的,過了秤就給銀子,要米糧的,則先領印有樓家徽章的票子,隔三?日後再來樓家憑票領取米糧。
這些糧食都是樓彧從糧商夥伴那裡換來的,樓彧拿到手的價錢當然比尋常人要便宜。
過好秤的鹽則一車一車的往鄴城碼頭送,拿到鹽,陵州漁民?立即殺魚醃魚。
如此大的動靜自然驚動了在府衙裡?享樂的幾位鄴城官員,得知找鹽商樓彧買鹽的人就是盛言楚,幾人悔的捶胸頓足。
鹽商不歸他們管轄,自有朝廷鹽政官派往各地的鹽課大使掌批,但若是鄴城賣不出去的鹽由他們經手牽線搭上盛言楚,那可是大功一件。
有人腦子反應快:“那日盛言楚找上咱們,不會要說的就是買鹽的事吧?”
這句話就跟往熱油裡?潑冷水一般,幾人懊悔無?及,得,送上門的功勞拱手讓給樓彧了。
那幾日,樓彧笑?得如沐春風,幾位鄴城官臉則拉得老長,至於盛言楚,喜事也有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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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持安回信了。
身份那層薄膜在兩人之間早已似有若無,柳持安那日收到盛言楚的信時,五味雜陳。
丘林逸掃了眼信:“醃魚買賣?”
冷嗤一下,丘林逸不耐煩道:“你不會真要幫他吧?”
“怎麼能說是幫他呢?”柳持安大手在信上來回摩挲,一字一字翻來覆去地看。
“他若真求我,這信就不會寫得這般正式,想
要我允下這事,大可換個口吻…換一個,便是殺人,我也應他,到底是那人的兒子。”
丘林逸看不慣柳持安在那悲秋傷春,奪過信直接看落款,揶揄地笑:“可偏偏人家用陵州通判的名頭給你寫信。”
抖了抖輕飄的信紙,丘林逸嘖問:“這事你打算怎麼辦?”
柳持安搶回信,不著痕跡的瞪了眼好友:“此事說不得是我幫他,咱們還得謝謝他雪中送炭才對。”
丘林逸:“……”
你在瞎說什麼鬼話?
盛言楚信上說的醃魚數量不少,丘林逸唯恐柳持安一口答應了這筆買賣,便悄悄拿著信去找族裡的長老,沒想到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一聽這事,連夜拄著拐杖敲開了柳持安的屋門。
“買!”
長老們豪氣地甩下這麼一個字。
這一幕直叫丘林逸看得一愣一愣的,柳持安被中州朝廷的和離婦蠱惑的沒頭腦,怎麼長老們也…
西北各部買醃魚自有他們的道理,他們是不買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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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拿到信後,當?場將好消息告知給了陵州漁民?,漁民?們望著船板撐架上一排排的鹹乾魚,得知它們有了出路,一個個漢子抱頭哭得跟淚人似的。
盛言楚這些年做墨石生意結交了不少商隊,都是南來北往的,他人現如今就在南域,召集起來並不難。
再次見到盛言楚,幾家商隊皆客客氣氣的見了禮,誰也沒想到那年臨朔郡葳蕤山雪崩時在靜綏小縣城遇見的小秀才一晃數年過後竟成了一州的長官。
恭維一番後,盛言楚將運送醃魚的事交代了下,乍然看到滿船的醃魚,商隊領頭們嘴巴合不攏。
原以為是筆小買賣,沒想到貨這麼多。
量大從優,陵州漁民?出的運費一下折扣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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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三?,碧空如洗,鄴城碼頭駛進數條大船,全是商船。
鄴城百姓難以忘卻這一天,趕著馬車的商隊像螞蟻一樣陸續往船上走,醃魚的氣味久久盤旋在四周,號角鳴起,一艘艘船悠悠的往北邊駛進。
為了儘快將醃魚送至西北冷藏,盛言楚和商隊規劃了最短也是最適宜的北運路線。
以陵州或鄴城為起點,經南域東南海麵,直穿雞鳴島抵達靜綏縣,不走江南府(交不起過路費),走陸路繞過鹹慶郡、西行嵊餘府、北上奉河郡等地,再下船直駛西北最大的伽梨江,一路暢通運到玉山腳下。
這條水上航線長,陸路也不短,和華宓君說笑時,盛言楚不好取名,便戲稱為‘醃魚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