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將第三顆藥送進嘴裡。
青色的袖子自然上翻,手臂內側朝裡,除了解開的白紗布上的血痕,淩訣天看不到那已經割了兩次的刀痕,隻看到,殷紅的血線滴落在白玉盞中。
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隨意又迅速。
裹紗布的動作快得幾乎不留神就已經結束。
淩訣天想,血煞宗的那些人沒有教過他嗎?
苦肉計,這種時候得做得煽情一點,要多慢有多慢。
得讓自己看到那漂亮的手臂上慘烈的傷口才是,看到他是怎麼為自己流血,這樣才好打動人心。
淩訣天想,他不是很會牽動人心嗎?
吃藥的時候,取血的時候,纏紗布的時候,隻要像那天在宴會上一樣,含淚溫順地望著自己,說不定自己立刻就會相信了呢?
就像幾天前,明知是陷阱,也愚蠢地將他從宴會上抱回來那樣。
他這樣敷衍了事,交代他任務的人,會生氣的吧?
最起碼,也應該用那雙烏黑的眼睛靜靜地望著自己。
他每次隻要這樣望著誰,哪怕無辜冷淡,也讓人像是被勾引。
第四顆……
第五顆……
第六顆……
“少主,我有點困。”吃完第七顆藥,那個人說。
很久都沒有醒來。
睡著前,那個人睜了一下眼,輕輕望著他,說:“離開的時候,可以帶上我嗎?少主。”
淩訣天坐在那裡,麵無表情地看著,看他睡著後安靜的樣子。
像,死去一樣。
“……這痛苦是將人的神魂活活剝下來,剝得極其緩慢,抽絲一般,許多人是扛不住疼死的……”
“……他很快就會衰老,全身虛弱枯竭,連凡人都不如……”
“……他會拖著這幅殘軀,飽受病痛折磨……受不得風吹,淋不得雨水,必須住在極寒之地,卻又不能以外物取暖,沾不得葷腥,吃不得熱食,任何東西都味同嚼蠟,即便再困他也無法久睡……雖然活著,卻和躺在棺材裡無異……”
…
從夢裡驚坐起,淩訣天一時時間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前世和今生。
他麵無表情,許久,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看到指尖的水跡。
“我沒有問,”黑暗裡,低低木然的聲音,“沒有問他,疼不疼。”
也沒有問他,為什麼。
……
……
溫泅雪在筆記本上,認真地撰寫著飼養指南——
這是一隻珍貴的,內斂的,猛獸一樣漂亮,極其可愛的花。
非常在意自己是否強大。
或者說,最在意的事情就是變強大。
【不過,不久前,飼養者有幸被排在了變強前~】
(此行劃線加粗)
如果無法打過競爭對手,即便隻是平手,隻要不是碾壓的,無可指摘的全勝,這朵貓貓花就會陷入極端低落、憂鬱的情緒裡。
具體表現在外的樣子就是:自閉,沉默,研究飼養者給他的秘籍,深夜不睡覺,起來揮刀一萬次等等等等。
如果不是脆弱飼養者在這裡,需要他的保護,他很可能半夜爬起來,第一時間找到對方,再打一次。
令人頭疼,但也覺得……可愛。
即便是飼養者的親吻,也無法讓他脫離這種災害的影響……
(此行劃掉)
飼養者的親吻,對貓貓花的憂鬱是有效的,隻是需要更多更多的劑量。
因為他這次低落得實在有點嚴重。
…
飼養者目前試圖讓貓貓花學會親吻,學會主動捕獲讓他擺脫憂鬱負麵狀態的東西,但被拒絕了。
對自尊心極強的貓貓花來說,戰敗(僅是沒有全勝),這種狀態下沒有資格得到獎勵。
但,該怎麼讓貓貓花意識到,那不是什麼獎勵,就隻是,一點私心呢?
因為是,飼養者想要來自貓貓花的親吻。
該如何讓喵喵花意識到,甜甜的愛,比打來打去有趣得多?
難道,得讓這朵喵喵花成為天下第一嗎?
——《君罔極觀察日記》。
……
“溫師弟果然勤奮好學,秀外慧中。”
溫泅雪眉睫一頓,合上書頁。
麵前站著一位穿著問道書院藥堂弟子服飾的年輕男子。
但是,不認識。
對方勾起唇角,俊朗挺拔,眉眼灼灼,站在桌前低頭俯視,傲然自信,十足的侵略性。
“我比你早來藥堂一年,叫我卓師兄就好,卓爾不群的卓。”
溫泅雪:“嗯。”
卓師兄垂眸掃了一眼溫泅雪的桌麵,手指點了點:“醫藥之道便是應該遍覽群書,你看上去就很喜歡讀書的樣子。《黃帝內經》看過嗎?”
溫泅雪:“嗯。看過。”
所以,是來探討學業的?
“《傷寒論》看過嗎?”對方在溫泅雪回答後,接連不斷問了許多本書的名字。
隻要溫泅雪回答看過,對方就立刻緊接著問下一本,卻提也沒有提一句書中內容。
溫泅雪眼裡一點困惑。
“……《溫病條辨》看過嗎?”
溫泅雪想了一下:“沒有。”
卓師兄挑眉,訝然皺眉,又像是毫不意外:“《本草綱目》呢?”
溫泅雪平靜:“沒有。”
卓師兄臉上的笑意消失了,眉頭緊縮,眉眼灼灼的侵略帶上幾分冷淡和輕視。
“《本草綱目》,學醫怎麼能不看?回去好好看一看吧。”
他失望地搖搖頭走了,低聲:“說什麼喜歡讀書,又是一個空有惑世的皮囊腹內卻空空之人,可惜了這張絕世的容色。”
溫泅雪麵無表情,垂眸打開手邊的書,繼續之前那一頁。
“噗。”
一聲輕笑,忽然傳來。
溫泅雪下意識抬頭望去。
不遠處的門口,清逸端華如一樹月色的男子站在那裡,不知道看了多久,合攏的玉扇掩唇,眉眼彎彎,看著溫泅雪笑了。
在男子旁邊,站著藥老,他老人家目前的馬甲正是藥堂新來的掌書夫子。
藥老一張嚴肅的臉沉得滴水。
溫泅雪方才就當著他們的麵,說自己連《本草綱目》都沒有看過。
他微微抿唇,烏黑的眼眸輕動,靜靜望著他們,卻沒有辯解什麼。
藥老黑著臉看了一眼旁邊笑著如同狐狸一樣的蘇枕月。
自己的弟子丟臉被彆人看到,他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不耐煩地說:“不是說,要親自找一個輔藥之人嗎?”
蘇枕月乃是神魂之傷,得做長期治療,徐徐溫養。
藥老不可能隻守著他一人,正好他現在身為藥堂新來的夫子是要帶弟子的,就想讓自己教導的弟子來主導輔助治療。
結果,這些世家子弟就是麻煩,窮講究,說什麼,既然是未來要負責他病症的輔藥人,自然應該由他親自參與選人。
並且還提議,他們應該隱匿了蹤跡,這樣才能看到這些新來的弟子們最真實的一麵。
的確真實,不但真實,而且“精彩”。
藥老咬牙切齒。
他當然知道,能進問道書院的人雖然是已經精挑細選過的,但書院本身成立之初就是東都這些修真世家想將自己家族的膏粱子弟塞進來學點東西,這其中自然少不了魚目混珠之輩。
可是真的親眼看到,如此不堪之人出現在他眼皮下,他老人家還是很生氣。
本來藥老還想細細選過,認真帶一帶弟子的,現在……
既然蘇枕月要選,就讓他選吧,眼不見為淨。
蘇枕月上前幾步,玉扇點了點掌心,斂眸看著溫泅雪,笑道:“可否借在下一閱?”
溫泅雪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看了藥老一眼,將手中的書遞給他。
蘇枕月走回沉著臉的藥老旁,莞爾一笑,道:“《論魔毒與遺族的起源》,雖不是什麼當世聞名之書,應當比看過《本草綱目》有趣吧。”
藥老白他一眼,冷笑:“難道你以為老夫沒長眼睛?”
叫他惱火生氣的當然不是溫泅雪。
比起說沒看過《本草綱目》的弟子,好意思拿些最基礎的《溫病條辨》、《傷寒論》來考核師弟學問,顯擺自己有內涵的師兄,顯然更令他一口老血上湧。
那位逼王之光險些照瞎人眼的卓師兄既然如此博學多才,怎麼不乾脆問問彆人看沒看過《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
藥老忍氣,對溫泅雪說:“不必理會那些世家貴族出來,自己成天端著一副架子裝模作樣,還老是動不動覺得彆人裝腔作勢的草包,這裡的書你隨便看,有問題來問我。以後你便跟著我學習,這個人是我手上的病人,日後歸你負責。”
說著丟給溫泅雪一塊玉牌,轉身氣呼呼地走了。
蘇枕月玉扇在手中輕握,眉眼矜持,望著溫泅雪純粹得捕捉不到焦點的眼睛:“蘇某的命,以後,便交由溫道友手中了。”
溫泅雪垂下眉睫,撿起桌上的玉牌看了看,想了想,抬眼靜靜看著蘇枕月,說:“《本草綱目》,我沒看過,是真的。”
蘇枕月微怔,眉宇之間一點錯愕。
溫泅雪眼眸冷清:“《溫病條辨》沒看過,也是真的。現在,還想讓我治療嗎?”
“噗。”蘇枕月合攏的玉扇微微掩唇,輕笑出聲,長眉矜持微挑,狐狸一樣的彎了彎,眼裡慧黠又神秘。
“啊,本來是有關係的,但既然是溫先生,就又沒關係了。溫先生,說呢?”
他在“溫先生”三個字,緩緩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