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宴早上五點不到就出了門。
先去農貿市場進貨, 又從屠夫那取了已經處理好的整羊。
她自己也不是不會殺羊,但是這到底是一項大工程。
時間不足,便打招呼讓養殖場每天清早把喬之燕父母送的羊送一頭到農貿市場, 讓那邊的屠夫處理。
總歸養殖場每天也要送雞鴨過來農貿市場,也就是順帶的事。
到店裡五點半出頭, 先處理整羊。
用水衝淨,放入專門買來的大塑料箱子,倒入用生抽、老抽、薑蒜大蔥和各種香料調成的醃料醃製。
醃製過程中,裴宴備好了兩個老套餐的菜, 熬好銀魚羹,又將買來的羊排、羊腱子肉剁成大塊,跟蘿卜一起煮上, 最後開始處理羊雜湯的原料。
羊雜湯用到的是羊腸、羊肚、羊肺和羊肝四種下水。
下水灑上鹽、白醋和麵粉使勁揉搓, 去除上麵異味和雜質,再用清水洗淨。
冷水下鍋,將血沫充分浸出,再次清洗乾淨後,在加了生薑、花椒、白胡椒、良薑、白芷等去腥香料的滾水中煮熟。
羊腸改刀切成段, 羊肚切絲,養肥和養肝則切成片, 炒香後放在一旁備用。
羊雜煮久了容易軟爛,不像銀魚羹那樣能早早準備好了拿小火溫著。炒好後就先備著,一會直接澆進煮羊排、羊腱子肉時多餘的四分之三羊肉湯,煮開後撒一把蔥花即可。
菜都備好, 整羊也醃製得差不多。
將羊撈出來,用鼓風機吹乾上麵水分,刷上一層孜然、辣椒麵和花椒麵調製的醬料, 串到之前專門買的烤全羊爐子上。
裴宴裝修的時候為了擴大後廚空間,專門將後廚的牆敲掉了重裝。
現在新的後廚,去掉廚房灶、冰櫃、洗碗池、碗碟櫃、放酒壇的架子之類,正好還能放下這麼一個烤全羊爐子。
不過,這爐子擋在灶台和取餐台之間,若是飯點開始後忙起來,這爐子就很礙事。
也就是現在還沒正式營業,才能用上這爐子。
一個爐子隻能放下一隻羊,一隻羊從醃製到烤好,需要三個小時左右。
這就是為什麼這第二種做法隻限量前三十人,實在是條件有限。
其實烤全羊最好是用饢炕。
不過槐南街的消防要求,能塞下烤全羊的大型饢炕沒法安裝。總歸裴宴的最終成品並非烤全羊,而是鐵板羊肉,後麵還有幾道工序,足夠彌補烤製過程中的這一點不足。
烤全羊的爐子雖然能自動旋轉,但是裴宴並不完全相信爐子功能。
其他菜都備好後,她就拿著鐵鉗,檢查羊的狀態,時不時撥弄一下烤全羊底下的炭火。
油“滋滋”地從羊肉上冒出來,落到下麵炭火上,“滋啦”一聲冒出白煙,煙火中都是羊肉濃烈的香氣。
雖說油煙機一直開著,但依舊煙火氤氳。
裴宴坐久了,有點心不在焉。
這烤全羊的手藝,是她在那次準備慶功宴時,跟一個西北當地的廚子學的。
當時上頭撥下來百來頭羊,饢炕不足,能找出來的鐵架子都用上,一片熱火朝天。
隻是,誰也沒想到,他們準備的這些美味的烤全羊,最後軍士們壓根就沒能吃上。
——因為就在那時,有一股蠻夷精兵,從後方打入。
*****
朱家倒台後,朱氏餘孽藏在暗中,對太子姬憑闌虎視眈眈。
姬憑闌親征西北,對這些餘孽來說,是除掉他,為皇長子鋪路的大好機會。
他們暗中與蠻夷勾結,借由朝中一些皇長子黨官員透出來的消息,趁著大庸軍隊屢次大捷、放鬆警惕的時機,讓蠻夷派出精兵,從大庸軍隊大後方突破。
戰事激烈,絕大部分戰士都被派去前線。
留在大後方的,隻有少量兵士和糧草官,以及裴宴這樣對戰事一竅不通的後勤。
好像上一秒,大家都還在喜氣洋洋地說這回朝廷會給多少賞賜,下一秒,刀槍聲四起,一片驚叫哭嚎。
裴宴雖說是五品司膳女官,但在這種亂象裡,哪怕是三品大員恐怕都沒人顧得上。
好在彼時她已經練了一段時間步卓臨終時交給她的拳法,加上在古代是從小劈柴挑水乾苦活長大的,體力很好,成功躲過幾波不長眼的刀箭。
本想穿過四周山林,暫且躲去安全地方。
卻猛然想到——亂成這樣,還有沒有人顧得上糧草和馬?
裴宴所在的大後方,設了幾個糧草倉和馬廄。
因為離前線距離很遠,就連裴宴她們這些宮人都待在這邊,大家潛意識以為後方很安全,不可能出什麼亂子,平日裡護衛巡邏的小批軍士都有些鬆懈。
雖說,她一個弱女子,哪怕去了,恐怕也做不了什麼。
但裴宴一咬牙,還是往糧草倉庫的方向跑去。
*
出乎意料,糧草倉庫周圍一片安靜。
黃昏時天已昏暗,裴宴警惕地在陰影中摸索著往前走,腳下卻忽然踩到什麼東西。
她緩緩低頭,看到了穿著大庸軍服的兵士雙目圓瞪倒在地上,腦袋和身體離了好遠。
她踩到的,就是那個腦袋。
裴宴暗暗抽口氣,仔細一看,周圍不僅有大庸軍士的屍體,也有不少蠻夷打扮的。
恐怕是敵軍跟大庸的糧草官對上,結果兩敗俱傷。
捂著嘴往前走幾步,轉過一個拐角,忽然看到一人。
那人蠻夷模樣,左手臂已經消失,不停地流著血。麵色蒼白,神情瘋狂,右手舉著一支點燃的火把。
裴宴忽然意識到什麼。
這些敵軍,恐怕本想是直接將馬匹糧草奪走。不料大庸糧草官人數雖少,卻拚死跟他們拚了個兩敗俱傷。
見無法奪走糧草馬匹,便乾脆打算燒了倉庫,一了百了。
這可是能供大庸軍士吃上半個多月的糧草!
裴宴當時沒多想,下意識從腳下屍體身上撈起一把刀,就朝著那敵軍衝了過去。
敵軍膀大腰圓、五大三粗,比她高兩三個頭。裴宴在女性裡算是個子高的,有一米七,這敵軍恐怕至少兩米高。
無論是體力,還是戰鬥技巧,她都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隻能靠出其不意。
裴宴屏氣凝神,像是條出洞的蛇一樣悄無聲息地朝敵軍衝過去。
敵軍大概是因為失血過多,腦子也不大清醒,隻對著倉庫狂笑。眼看他就要把手中火把擲出的前一秒,裴宴手中的刀尖刺進了他的胸口。
並非不想砍脖子,隻是脖子她得踮起腳才能夠到,實在難以著力。
敵軍痛呼一聲,手中的火把落到地上。
他緩緩扭過頭,露出一雙血紅的,好像野獸一般的眼睛,強健的手臂舉起,掐住了裴宴纖細的脖子。
缺氧的感覺是極其痛苦的。
最開始還能感受到疼痛,逐漸的,腦子開始變得模糊。
趁著還能思考,裴宴奮力踩滅了那支火把,不停地輪著手中的刀,往那敵軍身上砍。然而缺氧讓她力氣變小,隻留下了一些淺淺的傷痕。
逐漸地,掙紮的力氣也沒有了。
眼眶溢出生理性的淚水,裴宴心想,她這第二輩子,就這麼折在這了嗎?
真是,好不甘心。
耳邊因充血而轟鳴,忽然,已經模糊的眼前,出現一個高頭大馬,遠遠逆光而來的身影。
她模模糊糊看到,那身影舉弓,朝這個方向,射出一箭。
那箭破空而來,精準地穿過了敵軍的頭顱,卻沒有傷到裴宴絲毫。
她在敵軍的屍體旁邊捂著脖子不斷咳嗽,淚眼模糊中抬頭:“謝……”
裴宴一頓。
救了她的人,竟是姬憑闌。
姬憑闌雖說剛剛年滿十七,但到底是一國太子,臉上已經看不出稚氣,眉眼冷峻英挺。
他居高臨下看著裴宴,臉上似乎有瞬間慌亂至急的神色,但很快就收斂下來,隻留下尋常朋友間應該的關切。
以至於裴宴不知道剛才那一瞬間,是不是她因為缺氧而產生的幻覺。
“裴女官,”他從馬上下來,攙扶起她,“還好麼?”
裴宴沒顧得上自己有多狼狽,先將自己知道的情況說了。
姬憑闌帶著大軍回來,這一小批蠻夷精兵很快被處理完畢。
隻是出了這種事,誰都沒有搞慶功宴的心思。
亂起來的時候,很多羊還塞在饢炕裡,早已枯焦。也就是鐵架子上串著的,有些炭火正好滅了,雖說半生不熟,但加工一下,也還能入口。
裴宴靠自己五品女官的身份要了隻羊。
再烤肯定是來不及的了,這時候,她想起了宮中曾做過的石板羊肉。
燉好的羊肉在石板上煎一下,內裡軟爛多汁,外表酥脆。
雖說這羊已經烤過,不過並沒有完全烤熟。
短時間燉煮後再在石板上煎一下,能在保留外表緊致酥脆的同時,讓裡麵的肉變得軟爛。
因為軍營中不可能隨手找到宮裡頭那種專門用來煎肉的青石板,裴宴根據現代記憶,叫人找了塊厚鐵板和厚木板來。
烤全羊拿刀拆成大塊,在用炒香的蒜蓉薑末跟醬油和小茴香、香葉、白芷等香料一道熬成的醬汁裡熬至湯汁進入肉中,在燒熱的鐵板上煎至外皮酥脆後,澆上一小把孜然和辣椒碎,親自給太子送去。
本來送到營帳口子上就想轉身離開,結果守在門口的太子貼身宮人叫她進去。
遠在邊關,周圍不像宮裡那般有無數眼睛。
她沒怎麼猶豫,進去後,正在寫字的姬憑闌抬起頭,問她:“傷如何了?”
“沒什麼大礙,”裴宴攏了攏領口,遮住深深的指印,“倒是殿下,沒事麼?”
姬憑闌親征不僅僅是監軍,自己是真的會親自上前線。
哪怕有寬大的袖子遮著,也能隱約看見手腕上的繃帶。
“一點小傷罷了。”姬憑闌抬手,卻好像碰到什麼,一皺眉,雪白的繃帶上氤出紅色。
“殿下!”裴宴急道,“我出去叫人。”
姬憑闌卻搖頭:“已經叫隨性太醫看過了,我自己上藥就行。”
裴宴皺眉:“一隻手如何纏繃帶?至少讓我來幫忙。”
解開繃帶,姬憑闌手臂上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她看著都覺得疼,皺著眉撒上藥粉,幫他纏繃帶。
抬眼,不知是不是營帳內燭火的緣故,姬憑闌的耳廓似乎有點薄紅。
她打了個結,直起腰,才想起來自己是來乾什麼的:“對了,今天還得多謝殿下。”
如果不是姬憑闌,她早死了不知幾回了。
姬憑闌垂著眼:“萬幸你沒事。”
太子不同於對朝臣時君子如玉的外表,其實內裡頗有點冷漠,但對待近臣好友時,這點冷漠幾近於無。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他補充道:“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裴宴:“唔。”
姬憑闌還挺珍惜她這個“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
也就是那之後吧?裴宴是真的把姬憑闌當作至交好友。
後來大勝回朝,靠著步卓臨死前的舉薦,以及“保護糧草”的功勞,得到主持國宴機會,青雲直上成為尚膳,和姬憑闌的交集也不顯奇怪時,裴宴還格外高興過一陣子。
不過。
現在回憶起來,姬憑闌說那句話的時候,表情叫她琢磨不透,似乎在沉思,又似乎有些無奈。
那時候,姬憑闌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裴宴忽然很想知道。
但是,她忽然意識到。
是啊,她已經穿回第一世了。
她跟姬憑闌之間,現在是時間和空間,甚至是生與死的距離。
*****
洛聞川打開後廚門的時候,就看到裴宴坐在個小馬紮上,一手拿著鐵鉗子,眼前一整隻羊正不停旋轉。
正想吐槽句什麼,卻忽然看清裴宴表情。
用鯊魚夾鬆散夾住的頭發鬆散垂下,擋住小半張臉,卻依舊能分辨出,她似乎在回憶著什麼,神情柔和,似乎還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悲傷。
洛聞川微微愣怔。
裴宴平時情緒很少外露,比常人要冷淡一些,在此之前,他甚至難以想象,她會露出這種神情。
關門的聲音讓裴宴回神。
她回過頭,臉上還帶著一絲迷茫。
洛聞川頓了頓:“你剛才在想什麼?”
裴宴愣了愣,垂涎:“想起一個朋友。”
隻是朋友?
洛聞川微微皺眉,他總覺得,僅僅是朋友的話,不會讓裴宴有那樣的表情。
但是看她明顯沒什麼多說的意願,洛聞川沒多問,轉頭看向那隻還在旋轉的羊:“這就是你說的特殊做法?”
裴宴之前神神秘秘,這特殊做法連洛聞川和裴珠都沒告訴。
所以洛聞川剛才看到羊,才會那麼震驚。
裴宴點了點頭,站起來看了眼鐘,九點半,已經到了開店時間。
洛聞川也注意到時間,看她不像是能馬上空下手的,主動去拉卷簾門。
店門打開,饒是洛聞川也驚了幾秒。
外麵烏泱泱的一大群人。
雖說自從因被馮乙大肆誇讚,還上了熱搜,裴氏食府每天排隊的人就沒少過。
但最近熱搜效應過去,客人已經不像之前這麼多。
但今天這模樣,簡直能比得上剛剛上過熱搜那幾天!
新品的吸引力這麼大?
*
新品吸引力確實大。
不過其實這裡麵至少四分之一,都抱著踢館的念頭。
但此時,無論是對裴氏食府冷嘲熱諷的“踢館”客人,還是期待新品的老食客,都一時失語。
雖說裴宴為了擋住油煙,有把取餐口的玻璃窗拉上。
但是烤肉的香氣,依舊透過窗縫、門縫鑽了出來,穿過客堂,飄進外麵每個客人的鼻子裡。
就連一些沒打算來裴氏食府吃飯,單純路過的路人,也都被這香氣吸引得回頭。
客人們被香氣吸引,探頭看去,一眼就看到了爐子上掛著的那隻整羊。
兩三個小時,羊已經烤得七八成熟。
外皮是油亮的金黃色,客堂本就麵積不大,視力好點的,甚至能看到油從羊肉中“滋滋”地冒出來,一滴滴落到下麵炭火上。
一片寂靜中,吞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清晰可見。
過了好久,才有人開口:“昨天上新微博,有提到烤全羊嗎?”
“那個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特殊神秘做法’吧?成品是鐵板羊肉,這應該是中間步驟。”
剛才還有人信誓旦旦,那所謂特殊做法,多半是撒撒乾冰,嘩眾取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