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珠說完, 略帶些緊張地看向裴宴。
當初她意外懷孕,霍行上京後人間蒸發,父母又很快去世, 裴茜趁機搶走大部分家產。
為了養孩子,她不得不輟學擺餛飩攤。之後獨自把裴宴拉扯長大,自然沒空考慮什麼過去的夢想。
但是沒能上大學的遺憾, 一直留在她內心深處。
裴宴腦子好使,又努力, 十五歲就考上大學, 還拚命勤工儉學,上大學後就從不伸手,每次都是她主動塞錢。
閨女前路一片光明, 裴珠那時候就想提起過去夢想, 沒想到好景不長,她得了癌症。
彆說夢想了,活下來都成了難事。
甚至看病的錢,都要靠年紀輕輕的閨女在霍家伏低做小。
裴珠當時就想,或許這不是夢想, 而是種奢望。
但是,現在閨女真的出息了, 之前擺攤就一路順利, 現在開的小飯館,一個月更是至少賺一百萬。
裴珠十足欣慰的同時,考大學的夢想, 又悄悄在她心裡萌芽。
隻是她今年都四十歲的人了,這一把年紀的,這話說出去, 多少有些好笑。
考大學是好考的嗎?
那麼多年輕的孩子,都考不上大學呢。
所以她一直隻是偷偷地看書,從未將這話說出口,就怕得不到支持,還被笑話。
裴宴久久未語。
裴珠垂下眼,果然,宴宴也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吧?
沒想到裴宴開口道:“這有什麼好笑話的?”
裴珠猛地抬頭。
裴宴拿起那幾份宣傳冊:“你打算參加社會高考?這個需要高中畢業證吧?”
非應屆生,想要讀全日製大學,隻能參加社會高考。
社會高考用的高考試卷,甚至高考地點,都是跟應屆生一樣的。除去國防院校之類要求比較高的高校不能報名,其他各項條件跟應屆生沒有差彆。
“我當初輟學是高三下學期,其實差不多已經讀完,二十年前要求沒那麼嚴,高中畢業證還是發給我了。”
裴珠頓了頓,又說:“去年你擺攤的時候,一直讓我在家休息。我閒著無聊,就開始看書打發時間,今年三月份的時候還去參加了下小高考。除去選測的兩門曆史和政治,其他都考過了。”
三月份的時候,裴宴忙著到處看店麵。
當時裴珠確實消失幾天,但她也沒在意,沒想到竟是考試去了。
小高考是“學業水平測試”的俗稱。
物理、化學、生物、政治、曆史、地理、計算機信息技術一共七門,除去兩門選測要跟語數英三門一道在正式高考時考,剩下的五門,S省的普高生一般是高二的時候考完。
除去信息技術是算合格不合格,其他四門按照分數分等級,90分以上A,75分以上B,60分以上C,其餘D,其中一個A加1分,4A加5分,如果有D的話就不能參加高考。
既然裴珠說她都通過了:“沒有D?”
裴珠點頭:“地理是A,其他三門理科都是C。”
這可比裴宴預想的要好多了。
雖說小高考相對正式高考要簡單很多,但是對於裴珠這樣壓根沒專門去學校,全靠自學的,這已經很了不得。
有一門A,到時候還能加1分。
有這小高考成績,就可以直接報名參加明年六月的高考。
不過,正式高考難度要大很多:“有做過模擬考嗎?”
裴珠點了點頭:“前兩天才掐時間做過文科高考卷,正好300分。曆史政治兩門選測也做了一下,按照今年的線,應該是一B一C。”
S省的高考是單獨出卷,跟華國其他地方都不一樣,語數英三門總分隻有480分。
裴宴記得自己高考那年,二本線正好300,裴珠這分已經足夠擦線。
而兩門選測,則是按照在所有考生中的排名劃等級,裴珠這個算法隻能作為參考,不過一B一C,也滿足本科的最低要求了。
裴宴不可思議道:“這些都是你自學?”
裴珠不好意思:“我當初輟學已經高三,模擬考一直穩穩能上名牌大學。雖然過去這麼多年,但是很多知識點也都沒變,回憶一下都能記起來。剩下有新增的知識點,看看你的筆記,再找找教輔書、網課,也能掌握大概。”
裴珠上高中的時候,可是九十年代,在小鎮,上高中都不是容易事,彆說名牌大學。
裴宴看著她。
忽然想,如果當初沒有霍行那個人渣,儘管她自己無法出生。
但裴珠絕對能從原來那個閉塞的小鎮去大城市上很好的大學,過不一樣的人生。
甚至——裴珠會後悔生下她嗎?
如果她當初乾脆利落把她打掉,也是可以過原本更加順利的人生的。
似乎是看出她在想什麼,裴珠忽然說:“宴宴,人的夢想不一定隻有一個。把你生下來,養大成人,還養得這麼優秀,我的一個夢想,其實已經完成了。”
裴宴微怔。
抿了抿唇:“光完成其中一個夢想怎麼足夠?”
將那些悲春傷秋的小心思趕開,她沉思片刻:“現在才十二月,離六月這半年,可以算是衝刺期。如果利用得好的話,衝上一本,甚至重本,也不是不可能。”
一本,重本?
裴珠覺得不可思議:“我已經四十歲了啊。”
“你才四十歲,按照現在的平均壽命80歲,才過去一半,”裴宴翻出許久不用的,以前學生時代用的□□,找出個聯係方式,“七老八十得諾貝爾獎的那麼多,腦子跟年齡關係沒那麼大,我不覺得你比那些應屆生笨到哪裡去。”
裴宴給那頭發了幾句話,得到回複後說:“我大二暑假時候勤工儉學的一個教輔機構,師資很強,而且有一對一授課。我把你的情況簡略說了下,那邊說能收。明天我們就去實地看一下,你覺得可以的話,語數英史政各請一個一對一老師,這小半年就專注衝刺高考。”
“那肯定很貴吧?”
“我一個月賺一百多萬呢,”裴宴笑了下,“錢你不用擔心。”
裴珠說不心動肯定是假的。
重本的學習氛圍,跟一般高校可不是一回事,那簡直是夢想中的夢想:“可是,店裡怎麼辦?”
裴宴:“我自然會想辦法解決。”
裴珠雖說還抱有擔心,但是裴宴畫的餅太誘人,第二天還是乖乖跟著她去機構。
這機構很正規,試聽了一下,老師講得確實很好,見她一把年紀要參加高考,也沒有譏諷嘲笑,反倒貼心地告訴她,機構的一對一都是在專門的小房間裡,不用擔心被年輕孩子看到尷尬。
當即就定下來,因為報的課多,還有折扣,一直輔導到高考,大概十萬元左右。
裴珠跟機構那邊做了下日程表,下午上課,晚上她自己複習,上午到中午這段空出來的時間,就還是去店裡幫忙。
勞逸結合很重要,裴宴也沒有拒絕。
至於下午和晚上的時間……下午何嬸倒是可以過來,但晚上她要去接小孩。
正思索能不能請何嬸把接小孩的活交給彆人,楊陽的電話正好打了過來。
*****
楊光宗被抓那天,雞飛狗跳,兵荒馬亂。
楊陽當初答應得乾脆,但回去辦手續時冷靜下來,也難免有些糾結。
這真的是最好的路嗎?
會不會找一份更加普遍的工作,對他來說更加合適?
打電話給裴宴商量商量,對方提出要親自見麵。
回來潯陽的高鐵上,楊陽抱著糾結的心情,做了不少功課。
廚子收徒有兩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是真的當做手藝傳人來教的,為的是把自己的手藝發揚光大。
師父和徒弟的關係也更加緊密,如同家人一般,像是那些個廚藝世家的嫡傳徒弟,就是這種情況。
第二種情況,這種情況,一般都是徒弟主動希望拜師學藝。
學了之後,也不是為了幫師父的忙,而是為了自立門戶。像是一些高級餐廳的幫廚,還有一些小餐館廚子的幫工,基本都是這種情況。
他不知道裴宴希望的是哪種,心裡更加糾結。
到了潯陽,楊陽家都沒來得及回,直接去了裴宴說的咖啡館。
到咖啡館的時候,裴宴已經在等。
她沒點咖啡,隻一杯果茶,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側臉美得像是一幅畫。
楊陽看呆了好一會,才上前:“裴小老板。”
裴宴接通電話時,就感受到楊陽的糾結,此刻單刀直入道:“你有兩個選擇。”
“第一種,簽‘賣身契’,之後二十年內都得跟著我,不能跳槽去其他任何餐飲業相關工作,否則要付高額違約金。這種情況,我有一口肉吃,就會分你一口湯喝,廚藝會手把手教你。”
“第二種,單純做個幫廚,基本工我也會教,但是具體的隻能靠你自己悟,我也不會考慮你的未來。”
“當然,如果你覺得跟我工作不合算的話,兩種都拒絕也沒問題。”
裴宴想要的,是一個聽話乖巧,天賦高能吃苦,能做她左右手的徒弟。
寧缺毋濫。
楊陽看著她。
他忽然想起前兩天,裴氏食府差點出事,他心神俱亂,當時沒有察覺,現在才發現,那大概代表著,或許比起安安穩穩的文員生活,他更想賭一把。
他直覺,裴宴是個很靠譜的人。
如果跟著她,或許,他能擁有跟之前想象的截然不同,但是更精彩的人生。
深呼吸一下,說:“我選第一種。”
裴宴笑了一下,拿出合同:“要請律師嗎?”
楊陽搖頭:“我相信你不至於坑我。”
他身上真沒什麼好圖的。
翻了一下,確定跟裴宴說得一樣,就乾脆地簽了合同。
裴宴將那杯果茶推到他麵前:“我這個人比較重規矩,師徒確立關係第一件事,敬茶。”
她臉上還有些笑容,楊陽看不出她是玩笑還是真心實意,但還是將茶捧起來到她麵前。
裴宴重規矩不是假的,不過都穿回來了,像古代那樣誇張不合適。
這樣走下流程,就算了。
她喝了一口,說:“那之後,你就可以改口叫師父了。”
*****
楊陽的手續已經辦得差不多,剩下的托室友轉交給輔導員就行。
回去跟李桂蘭說了下這件事。
李桂蘭雖說對他一個大學生跑去餐館打工有些糾結,不過裴宴到底算是他們家的恩人。
再一聽待遇,什麼糾結都沒有了,不停讓他好好乾,爭取早日轉正。
現在店裡的收銀、收拾桌子、端菜、洗碗等雜活,早上交給裴珠,下午則是何嬸。
晚上一直到打烊,則交給楊陽。
一切都安排好,裴氏食府終於可以重新恢複營業。
*
裴宴晚上打烊後要去酒坊釀酒,所以能空下來教楊陽的時間,也就隻有正式營業前,以及下午人比較少的時間段。
早上去農貿市場進貨,到裴氏食府的時候,楊陽已經等在後門口。
“進來吧。”裴宴開了門。
楊陽感覺自己好像是第一天上學的小學生,興奮中帶著不安:“我先學什麼?”
“第一步,學著洗菜。”
“洗菜?”這有什麼好學的,一點難度都沒有。
裴宴將進來的貨分門彆類放好,一麵整理一麵說:“如何把菜洗乾淨,又不傷到菜,也是門學問。”
“像是大白菜這樣的包心葉菜,要把最外麵一層葉子去掉,然後把裡麵的葉子擇好,用清水從根部到葉子衝洗。”
“而菠菜這種菜葉散開的,則需要切去根部,用水上下漂洗後再衝乾淨。”
“土豆、黃瓜之類需要用刷子仔細清理外麵泥土灰塵,肉則是要用淘米水洗。還有魚……”
楊陽都聽愣了,一般人洗菜都是一通胡洗,看著乾淨就好,哪知道這麼多?
連忙摸出個小本子:“能再說一遍嗎?我沒記住。”
裴宴掃他一眼:“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楊陽飛快記筆記,一麵記一麵問:“洗菜之後呢?”
“先洗至少一周菜,之後學著削皮,”裴宴思索片刻,“削皮之後是切菜,之後練火候,再之後才是真正掌勺。”
“至少要兩三個月,才能開始下一步。事實上,兩三個月你就能到切菜這一步,已經算天賦很好。”
楊陽愣了:“我得削皮兩三個月?”
裴宴沒有回答,隻拿出一個土豆。她左手握著土豆,右手則是冷硬的文武菜刀,從頭下去,那菜刀微微一轉,土豆皮就呈螺旋形掉了下來,從頭到尾,毫無斷裂,皮薄可透光,土豆外表光滑。
楊陽看呆了。
“你或許會想,用削皮器也是一樣的,”裴宴將那卷土豆皮丟了,“但並不是。”
“外表越光滑,則越容易入味,看上去隻差一點,其實也有差彆。對真正要求高的食客來說,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不是偷工減料。”
“哪怕是對一般的食客,偷工減料,對精進廚藝也無益。削皮是一切刀工的基礎,這都做不好,其他更不用提。”
“楊陽,彆小看了烹飪這門技術。”
裴宴還是個小宮女的時候,砍柴、燒火、洗菜、削皮的雜活,少說做了一兩年。
正是因為耐得下心,才擁有了極為紮實的基本功。
現在,楊陽不需要砍柴燒火挑水,也不像從前在宮裡都是放養,底層宮人全靠自己琢磨,時間能縮短不少。
但是兩三個月,是最少的——哪怕很快就達到她的要求,照樣得多練多精進。這還是考慮到楊陽耐性不會有那麼強,真讓他削皮一兩年,能發瘋。
楊陽舌頭靈,天賦不錯。
但是他性格有些暴躁,耐性恐怕也不強。裴宴醜話說在前頭,也是為了嚇一嚇他,磨磨他的性子。
楊陽盯著那土豆皮看了老半天。
他確實有些被驚到,雖說知道想學到高超的廚藝不會太簡單,真正的烹飪跟他以前做的家常菜不是一回事,但沒想到竟這麼難。
裴宴說:“當然,你現在隻是實習,想違約也無需代價。”
楊陽立刻道:“我沒問題。”
不就是削皮兩三個月嗎?
他到底是苦日子過過來的,就不信做不成。
*
裴宴備菜的時候,楊陽就在一旁洗菜。
中途裴宴經常會回頭,指出一些錯漏。
楊陽感覺,她簡直就像是高中時候的教導主任,背後長了八對眼睛。
不過內心裡也多少有些佩服,這說明她說的那些技巧,是真的牢記於心。
時間差不多,裴宴指使楊陽去開門。
一開門,楊陽整個人都驚了。
他雖說知道裴氏食府是潯陽最紅小飯館,但之前從未來過。
不知道開門時,竟然是這樣一副熱鬨到驚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