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 縱然有那頭的火光衝天,也並沒有那麼容易分辨出敵人的身份。
更何況此刻一刀將邊讓給斬殺的樂進,在此前的兗州地界上根本沒有多少聲名在外。
兗州的作戰頻次本就不算太高, 上頭又有曹氏和夏侯氏的眾人壓著,能讓樂進一展身手的機會少之又少。
張超若是真能算是曹操的下屬, 說不定還能與他之間有同僚的交情。
可他並沒有。
他甚至在這一瞬想的是——
這隻怕是喬琰的人到了!
此時距離曹操的北上也不過是兩日, 除非是路上在消息的傳達和援兵的行路中沒有任何一個環節出現耽擱, 才有可能讓騎兵在此刻抵達。
但曹操在濮陽的騎兵有多少呢?
反正是不會有太多了。
濮陽距離冀州已不算太遠了, 會造成正麵進攻的可能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哪裡需要駐紮這樣多的騎兵。
然而此刻張超在視線中所見, 於火光映照之下的層層黑影, 以一種極快的方式朝著他所在的方向襲來, 在隊列的規模上有著何止於百千的數量。
這要不是從虎牢關方向來襲的洛陽守軍, 哪裡還有第二種可能性!
畢竟, 曹操的部將應當不敢擅殺邊讓,令曹操背上殺害名士的罪名, 喬琰的部下卻可以當兗州乃是仇敵,肆無忌憚地做出這等舉動。
張超卻並未想到,在這樣的環境裡, 他看不清樂進的麵容,樂進又怎麼可能辨認得清楚他們的身份。
他和棗祗合計之後由他先統領騎兵先行, 倘若大公子和曹洪將軍的情況已經萬分危急,無論後軍的步兵是否抵達,樂進都要先行發起進攻, 給自己人一個反擊的機會。
他抵達的時候,也正是臧洪的軍隊結束了連夜的強勢進攻暫時休息的時候。
樂進怎麼看都覺得,這等趁夜作戰的疲敝極有可能會導致曹昂等人守營失敗, 還是該當由他們這邊儘快發起支援。
所幸,今夜的風向正如滿寵在棗祗出發之前給他建議的那樣,完全可以嘗試於縱火進攻。
而在火起之時,因他此刻的人手不足,樂進果斷放棄了襲營的打算,隻是在讓人四方點火加重火勢之後,便帶領著隊伍埋伏在了張超等人回返救援的必由之路上。
眼見邊讓這麼衝在了前頭,樂進還當對方是個前鋒或者是哪位他不認得的將領,毫不猶豫地對其揮出了一刀。
也實不能怪他做出了這等錯誤的判斷。
邊讓到底還算有過行軍經驗,清楚在此等局麵下不該穿什麼影響行動的長衫,而是身著甲胄。
於是當樂進發覺此人雖然騎術尚可,應戰的本領卻遠遠遜色於尋常將領的時候,早已經來不及了。
不過在這等急需救人且己方依然處在弱勢的環境之中,他又哪裡有這個時間去追究此人的身份。
即便是聽到了張超喊出的一句“文禮”,樂進也權當未曾聽到這話一般,在這撥馬回頭的轉刀來襲間,悍然殺向了張超。
他這等本就膽魄過人、勇武非常的樣子,在等閒的交戰中,或許還會因其對戰經驗的不足,看起來有幾分莽夫樣,但在此刻這樣的環境中,卻儼然一派底氣深厚的模樣。
張超不由為之大驚。
他無法確認在此時是否有更多的敵人已經將他們這一頭的營寨給打穿了,正在其中進行清繳舉動,樂進這支負責攔截的隊伍隻是從其中分撥出來的而已。
邊讓之死和兄長迄今的音訊渺茫,都無疑是誤導了他的判斷。
在這一瞬間,他做出了一個決斷。
先行撤兵!
先去和圍攻曹昂營寨的那部分兵馬會合。
總歸此時距離天亮已經隻剩下了不長的時間,就算那真是喬琰的部從入侵陳留,這個數量也絕不可能到超過了陳留守軍的地步,等到四麵的駐兵陸續抵達,他們在穩定了局勢後勢必能夠將這點劣勢給消弭掉,重新將主動權占回來。
現在他最應當做的,是絕不能慌亂。
但他要想做到從容退去何其不易!
這些馳援於營寨的士卒中本就因那軍營火起而擔憂起了同伴的安危,若是讓他們奮力一搏殺奔到營寨麵前,想必就也並不那麼難做到,可張超在此時下達的退兵回返指令卻讓他們疑心,這是因為前方有了不可戰勝的敵人!
當他們後撤,樂進卻依然在領著騎兵以一種凶煞的方式窮追不舍之時,這支本應當做為回援隊伍撲滅火勢的存在,反倒成了被人幾乎一口吞下的獵物。
天光熹微之中,才終於有人發覺,樂進所率領的隊伍根本沒有他們所想象得那般人數龐大。
可還沒等這個判斷被人說出,這攆著他們逃竄的騎兵已突如其來地一個掉頭,朝著被曹昂和曹洪穩守的營寨方向疾奔而去。
曹昂未曾被那頭的火起而打斷冷靜的思緒,而是時刻讓人留意著北麵的動靜,於是當樂進攜騎兵出現之時,他當即被知會了這個消息。
而當他令人查探到張超那邊的混亂情形之時,他立刻意識到,這是他們的機會到了。
“收攏隊伍,往南撤離!”曹昂的指令下達後,這些本已疲憊力竭的將士一想到他們的援兵已到,一個個都行動了起來。
從這營盤周遭看到的依然是一番嚴防死守的狀態,內部卻已是整裝待發的模樣。
樂進的騎兵隊伍衝到曹昂麵前的時候,正見這位曹氏大公子已然甲胄齊備端坐馬上,雖是麵色有些慘白,卻依然有一派指揮若定的氣度。
樂進不難從他的這等表現中看出,倘若他再晚到一會兒,這位大公子應當也能將局麵給撐下去,但此刻更加主動的局麵,顯然更好。
曹昂下令道:“勞駕文謙與仲康斷後,我等南撤!”
北麵或許是距離濮陽方向更近,但北麵的軍營起火所產生的營嘯隨著天光大亮勢必被儘快平息下來,到時候那兩方合圍對他們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不如先往南走。
自酸棗軍營往南渡過濮水便是封丘。
有濮水攔阻,張超等人想要發起進攻也沒有那般容易。
張邈部從中戍守於封丘的本就不多,就算有的話也大多已經被征調到了此地,正是合該讓他們據城而守的地方!
“等等,再讓一人北上告知棗校尉,若是條件允許的話,令他暫緩行路,占酸棗北麵的胙縣,以侯我父親的支援。”
有樂進先行抵達為他解圍,對曹昂來說已然足夠。
在他選擇了南下封丘後,若是棗祗依然在往此地趕,難免會被張超等人攔截。
棗祗身邊的部從大多是步兵,天然就有著一份劣勢。
還不如暫停腳步,留守在東郡和陳留的邊界上。
“可曹公此時的安危還未曾……”
樂進剛剛開口便被曹昂給打斷了,“父親既然成功將消息送出,也令你等未曾違背支援酸棗的三日盟約,便絕不可能會出事。滿伯寧此番種種安排妥當,令你等火燒張邈營地的決策也精準有效,應當不會在救援我父上失手。”
就算真出了什麼事,由棗祗穩守那座交界線上的縣城,以防陳留軍隊朝著東郡迫近,也不算是什麼錯誤的決斷。
曹昂壓製住了對曹操的擔心,鎮定開口道:“撤軍!”
他們這方的撤軍決斷實在是下達得太快了,當被樂進一度追著攆的張超終於和留守的臧洪會合之時,他們已有大半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而當北麵起火營地的士卒終於前來報信,他們所遇到的隻是火攻,並沒有真正遭到軍隊進攻之時,曹昂的軍隊早已從西麵徹底退出了營地了。
“糟了!我們被他們騙了!”臧洪猝爾起身,開口說道。
曹昂尚且能夠在經曆了連夜的鏖戰之後振作精神,他又有什麼理由在此刻休整。
何況,曹操那邊發出的援兵雖然人數不多,卻顯然標誌著陳留兵變的消息已然送到了濮陽,隻怕張邈此刻的處境不會太好。
但這個判斷便先不必在此時對著張超說出來了,否則隻怕他此刻還僅剩不多的冷靜將會再丟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