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然者出。
安隅站在雕柱前再次許願, 睜眼便回到了真實世界。
主城,中央教堂。
安隅站在塔頂的窗旁,“詩人, 你還能看到天上的破碎紅光嗎?”
眼透過那扇窗仰望蒼穹, “一直能。這些年來,那些破碎紅光越來越多, 無序的波動讓人心煩, 直到前陣子,第一枚製動齒輪出現, 情況才好了一點。”
安隅問,“紅光究竟是什麼?”
“不知道。”眼頓了頓, “也許和這個世界的混亂程度相關吧。無論人類如何抵抗, 混亂一直在加劇。”
安隅也抬頭看向天空——如那日一樣,他什麼也看不見。
窗旁的高腳小幾上擺著一隻玻璃缸,一隻小金魚在裡麵遊來遊去。
“主城似乎很少出現動物。”安隅說, “我一個叫嚴希的朋友說過,任何動物都有突然畸化的可能, 所以主城禁止養寵物。”
眼將手指伸進玻璃魚缸,輕輕攪動著缸裡的水,“它隻是一條正常的金魚。而且, 即便是畸化的金魚也沒關係,金魚畸種的感染性極弱,常來教堂的都是些女人和小孩, 女性和小孩子的基因抗性本來也更高,完全不必擔心。”
安隅想到84區深埋地底的一千兩百多具金魚畸變女屍,不做評價。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詩人, 我想傾聽一些人的過往,可總是被拒絕。”
眼想了想,微笑,“因為你的傾聽被認為是袖手旁觀。”
安隅茫然,“那我該怎麼做?”
眼沒有立即回答。
他抬頭眺望蒼穹,望了一會兒後,忽然有些困惑地伸手在空中描摹。
“第二枚製動齒輪……”他不可思議地喃喃道:“好像已經有了一些輪廓。”
安隅更茫然了。
夜空中明明什麼也沒有,讓他懷疑自己是個瞎子。
就在他以為詩人不會再回答時,眼忽然道:“不切膚,不知其痛。”
“唔?”
“彆用手去觸碰,用這裡。”眼指了指自己的心臟,“沒人願意剖出痛苦晾曬在他人的視線下,除非對方感同身受。”
安隅立即問,“怎麼感同身受?”
“先成為彼此,而後自我審視。”眼思索著說道:“不是每一個記憶都能追溯,痛苦會被大腦自動遺忘,快樂也未必抵得過時間。我一直認為,回憶過去是在精神層麵推動時間倒流,普通人尚且無法隨心掌控自己的時間,更不用提去喚醒他人的記憶。”
安隅聽得似懂非懂,他轉身下樓,走到樓梯口又倏然頓住。
“如果您真能看見彆人看不見的東西——”
“不僅如此。”眼溫和地笑,“我似乎還能預感到一些即將發生的事情。”
安隅呼吸一滯,下意識摸向口袋,才剛掏出終端,眼便主動將手腕伸了過來。
——基因熵9.6。符合基因庫記錄。
眼自眼出生起,就是這個傲人的數字。
“你擔心的事,黑塔裡的人早就擔心過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活在黑塔的嚴密監控下,可以放心。”眼微笑道:“上次和你一起來的那位大人——連他都對人類無害,我又有什麼值得你提防的。”
安隅收起了終端。
主城有太多他陌生的人和事,但好在,貧民窟出身讓他早就習慣了遇見超出他認知範疇的事物。
離開前,他又問道:“教堂背後那座樓是乾什麼的?”
主城商業區最高的樓,也是84區裡空間雕柱所在的位置。
“黃氏集團的總部大樓。”
黃氏,供應主城所有乳製品的企業。
“那裡隻是它的商業大樓,它的工廠遍布餌城,從原材料加工,到包裝生產,是一條非常龐大的商業鏈。”眼頓了頓,“想不想知道我突然預感到了什麼?”
“什麼?”
眼微笑,“我預感,有一條小泥鰍就要拱翻巨龍了。”
安隅一怔。
泥鰍與巨龍的比喻來自許雙雙。
他看著詩人的眼睛,那雙深灰的眼眸澄澈寧靜,不帶任何窺探性,但卻又似乎能洞悉一切。
眼舉頭想了想,“我還預感,小泥鰍可能會因為一點小事,栽個跟頭。”
安隅皺眉,“什麼小事?”
“不知道。”眼誠懇地搖頭,“我隻知道,即使我說出了這個預感,似乎也不會改變結局。”
“……”
安隅來時的困惑貌似被解決了一些,可卻帶走了更多困惑。
當詩人送他到教堂門口,建議他花八百塊購買最新著作《預言詩》時,剛才的一切對話都顯得非常之不可信。
淩秋說過,無論一個人說了多麼觸動你的話,當他開始賣貨,就可以果斷認為前麵的都在放屁。
話糙理不糙。
“我真的沒錢了。”安隅說。
他的五千五百萬還在繞著雕柱轉圈圈呢。
詩人溫和道:“我知道。但我預感你很快就會暴富。”
“……那就謝謝您了。”
安隅最終還是買下了那本《預言詩》。
返回84區前,安隅回尖塔給自己搞了個臨時武器。
那是一把有自動追蹤功能的弓箭,火紅的箭弓搭配雪白的箭羽,箭芯搭載了燃料推送裝置,射程可達近千米。
這把弓箭名為【逐神】,定製價格六百萬戰績積分,主人是蔣梟。
——所以安隅一分錢沒花就把東西借到手了。
唯一讓他覺得不對勁的是,蔣梟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好像在做什麼違禁的事,隻隔著房門把武器櫃的密碼告訴了他。
淩秋說,當一個人關在房間裡不肯露臉、聲音顫抖,一定要儘快離開,不要破壞人家寶貴的體驗。
安隅不懂,但他聽話照做。
*
天亮前,安隅背著【逐神】回到了84區。
駐守在祈願湖邊的軍官告訴他,已經查明了4個沒有找到魚人屍體的失蹤者身份。巧合的是,她們都是84區包裝加工廠的女工。
天還沒亮,工廠已經開始運轉。車間裡充斥著機器嗡嗡聲,流水線上的幾千號人沉默無言,就像沒有情感的螺絲釘。
女工們的住處和安隅從前的宿舍差不多大,一個房間住兩人,屋裡幾乎擺不下任何生活用品,兩張單板床中間塞著一個紙箱子,上麵擺著被從中間剪開的半個礦泉水瓶。
水很清澈,但水裡卻漂浮著兩隻死掉的金魚,瓶底沉著兩枚硬幣。
這兩枚硬幣比祈願幣更加光亮,幾乎可以當鏡子照,上麵沒有任何花紋。
在另外兩個女孩的宿舍裡,安隅也找到了相同的兩枚硬幣。
再回到裡世界時,時間已經重置回了9月30日,沈荷失蹤那天。
祝萄不可思議地問道:“你出去一趟,隻為了找詩人聊天?”
“因為他說他見過破碎紅光。我翻了天梯應用收錄的目前所有畸變型和詭異現象,都沒提到破碎紅光,隻有他說起過。”
安隅摸著口袋裡的四枚硬幣,“如果你們硬去接觸破碎紅光,會發生什麼?”
“極大概率會意誌永恒淪喪。”寧正色道:“根據昨天的情況,破碎紅光有極強的精神蠱惑性,我們沒人有把握能撐得過去。”
安隅沉默了一會兒,點頭道好。
他轉向角落裡的安,猶豫一下,還是把果醬罐子擰開了。
安懨懨地彆過頭去。
“他答應了。”寧歎氣,“但他不太高興。”
果醬罐裡裡外外都被葡萄葉貼得嚴絲合縫,有精神淨化力的藍閃蝶繚繞在安周圍,安隅把安連同那些閃蝶一起折疊進了小罐子。
“你到底要乾什麼?”祝萄警惕地盯著他,“我又有53區那種不祥的預感了。”
安隅抬手摘掉祝萄在他身上貼的兩片葡萄葉,“信徒暴.亂時一定會攻擊潮舞,護好她。如果出現意外,安的精神失控,也請看顧一下我。”
他頓了頓,又道:“生存值可能會下降比較多,辛苦了。”
“……”
祝萄的表情開始失控。
安隅誠懇道:“尖塔第一奶媽,我一直很相信你。”
祝萄:“……你昨天背著我可不是這麼說的。”
日落之時,雕柱開啟,祈願重演。
昨天沒有上柱的女人再次前往,跪倒在雕柱前大聲唱誦。潮舞鋪開長發,這一次發毯離雕柱很近,幾乎浸沒入紅光之中,大片藍閃蝶在柱底包圍著她,替她驅散受到的精神蠱惑。
安隅半邊身子浸在紅光裡向上走,金眸中倒映著一道道從身前遊曳而過的信者的身影。他眉心輕蹙,眸中赤色漸濃。
祝萄在三分之一的高度停下了,安隅獨自向上,直到身邊的遊柱者開始出現魚鱗特征,他垂眸向下一瞥——許雙雙就在下方不遠處,很快也將加入魚化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