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時間進度都向後推動一截,他睜眼時距離淩秋越來越近,留給他醒悟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他醒悟得愈發快了,但心底的痛卻從未減輕。
眼前的淩秋是假的,但客觀世界中,淩秋確實死亡,死在他的手上。
安隅已經記不清自己和鐘刻追逐多少個來回,又一次,當他睜開眼時,他已經撿起了刀。
心臟抽痛的瞬間,他的視線掠過短刀上的刻字。
秩序。
這個時空卻唯獨缺少了那個崇尚秩序的人。
因悲傷而顫抖的金眸瞬間凝神,他放下刀,凝視著淩秋。
淩秋輕聲道:“記得嗎,你曾讓我提醒你,敢賭上最後一線生機的人不會輸。”
安隅沉默了很久,才輕聲道:“這一次倒演得很像。”
死寂的集裝箱,隻有他們兩人說話的回聲。
淩秋的臉忽然扭曲,變成了鐘刻的臉。
鐘刻歪頭笑看著他,“你好像很強大,但你究竟要花多久才能意識到,除非你甘心和我一起永久被關閉在這個時空裡,不然你永遠抓不住我——隻要你想先自己掙脫出去,就注定慢我一步。”
“我知道的。”
安隅垂著頭,反反複複的精神消耗讓他很疲憊,他輕聲呢喃道:“但你真的覺得,這一次又一次,我隻是在白白地踩入你的陷阱嗎。”
意識猛地掙脫,這一次,除了誘捕他的屏幕之外,有接近一半的屏幕陷入瞬間停滯,而後又在瞬間複原。
中央屏上的時間直接砍半,鐘刻這次被削得很厲害,但依舊沒能被捕獲。
緊接著,剛剛銳減的時間數字再次暴增,全世界範圍內,大量時間掠奪異象再次發生。
頂峰思忖道:“鐘刻是一個沒有實體的東西,隻要他有一絲掙脫出去,就能通過掠奪彆人的時間來恢複。”
尖塔有人問道:“如果強行切斷所有屏幕和中央控製台之間的聯係,會怎樣?”
秦知律開口,“你快不過他。如果被他洞察到,他可能瞬間掠奪走所有人的時間。”
那雙凝視著屏幕的黑眸冷暗無比,沉聲道:“在抓到他之前,必須配合他的趣味,一旦他突然不想玩這場遊戲了,全世界都會遭殃的。”
時間控製台。
安隅雙瞳浸血,冷汗順著慘白的麵龐滾下,他咬牙道:“多少次了?”
嚴希回複:“這是第八回。”
“好。”安隅輕籲氣,“我大概還需要陪他玩兩輪。”
無人應聲,無人敢應。
那座巍峨黑塔中,早已無人能左右他的決定。
秦知律接入私人頻道,“還好嗎?”
“長官放心。”安隅擦了把臉上淌下的汗,輕笑一聲,低語道:“已經很近了。”
安隅第九次,在集裝箱睜開眼。
這一次,他睜眼時即帶著清醒的意識。他跪在淩秋麵前,手中短刀高舉過頭頂。
身下,那雙和記憶裡一樣溫柔堅定的眼眸凝視著他,朝他釋然一笑,輕聲道:“這次,換你來守護我的尊嚴。”
“如果可能,也代替我,破開這瘴霧吧。”
安隅心如刀割,但手卻將刀攥得更緊,直至青筋暴突。
“這是你最後一次,拿淩秋折磨我的機會。”
他高揚起刀,狠狠朝淩秋的脖子剁下!
不管是不是鐘刻扮演,這一幕在客觀世界中早已發生。
鮮血噴濺而出的刹那,他還是閉上了眼,低聲道:“晚安,哥哥。”
這一次,鐘刻逃離許久,安隅才從地上起身,將意識緩緩釋放,從屏幕中脫離。
鐘刻早跑沒了,麵前的屏幕也徹底熄滅,他對著那塊屏幕發呆了許久,才又複抬頭,環視空間中數不儘的屏幕。
鐘刻已經聯結了世界上幾乎所有人,這讓他的複蘇變得輕而易舉,也讓尋找他那塊屏幕變成不可能的任務。
安隅閉眼感受著時間的編譯。片刻後,所有播放中的屏幕突然卡頓了一下,隻有一瞬,恍如錯覺。
主城中心,外牆屏幕上的莫梨忽然皺眉。
——在剛才的直播中,有大概半秒鐘,她沒收到任何小愛心、彈幕和禮物。這很不同尋常,自開播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出現互動斷檔。
雖然隻有半秒,人類無從感知,但服務器卻計算得很清楚。
莫梨猶豫了許久,說道:“黑塔,我懷疑剛才發生了世界範圍的時間停滯,雖然隻有一瞬。”
黑塔不作回應。
教堂外,已靜默許久的眼忽然再度望向蒼穹,低聲道:“最後一道火把,於屈辱中覺醒。”
……
安隅再次睜開眼,卻沒有出現在集裝箱。
他站在狹長幽暗走廊的一頭,對著麵前陌生的場景遲疑了一下,才向前邁動腳步。
鞋子踏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空洞的回聲。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臃腫的隔離服,袖標上印著個人信息。
【機構:大腦】
【職能:#0930專屬研究員】
【姓名:……】
【編號:……】
最後兩行是模糊的,他左右環顧,試著找一麵鏡子看自己的臉,卻發現這裡沒有任何能反光的東西。
他對著兩邊那一道道金屬門茫然了一會兒,心跳忽然懸停。
這是他第一次以彆人的身份出現在自己的時空中,因為這不是他親自經曆過的事,而隻是他讀取過的一段記憶。
——在看長官記憶時,他知道長官一直有一位專屬研究員,但當時他的注意力全在長官身上,完全沒在意那個人的姓名和長相。
此刻,他自己成為了這個研究員。
安隅猛然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從口袋裡摸出兩支嚴密封存的試管。
那是兩支新型畸變基因注射液,要為#0930注射。
他緩緩走向走廊儘頭那間門,大門開啟,他聽到了裡麵的嗚咽聲,像是獨自舐傷的小獸。
少年秦知律縮在牆角,頭深埋在膝間,因疼痛而抽噎不止。
大門打開的刹那,他的肩膀瑟縮了一下,顫抖著抬頭看向進來的人。
稚嫩的麵上毫無血色,但他還是牽起嘴角,努力朝安隅微笑,輕聲道:“研究員先生,我這次的官能反應好像不算很嚴重。”
他仿佛自我催眠般把這句話重複了幾遍,手撐地麵趔趄著起身,晃蕩不穩地朝試驗台走去。
“這是昨天說的兩支嗎?”他看向安隅手裡的試管,臉色更白了,強自笑道:“介質液是紅色的,看來這次不是善茬。”
他順從地平躺在試驗台上,猶豫了一下,還是用右手幫左手套上了冰冷的鎖鏈,低聲道:“還是綁一下吧,我怕我失控傷害到您。這隻手,麻煩您了。”
安隅像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四肢,一動不動。
唯一能動的隻剩心跳,每跳一次,都向下紮入刀尖,勾起滔天的屈辱。
明明那是一段他錯過的歲月。
但他卻在這一刻無比痛恨自己的無能。
鐘刻沒有親自停留在這個時空,他似乎也察覺到了安隅正在變強,雖然猜不透安隅到底要乾什麼,但他很狡猾,隻把安隅騙進來就先行離開了。
這個認知卻讓安隅更加心痛,因為他知道,眼前人是真實存在於客觀世界裡的,十幾年前,他的長官。
平躺著的秦知律艱難地歪了下頭,“怎麼了?您今天一直不說話,是不是……我昨天的試驗數據異常?”
恐懼在那雙黑眸中一閃而過,少年秦知律怔然道:“不會吧……我並沒感覺到什麼……”
“沒有異常。”安隅終於說出話來,“沒有的,你的狀況很好,彆擔心。”
他緩步上前,蹲在少年麵前,本能般地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
原來長官年少時頭發曾經這麼軟。
“疼吧。”安隅輕聲道。
少年秦知律頓了頓,“也還好。”
安隅挪開視線,他機械地開啟機器,將試管放入固定區域。
指尖停頓片刻,輕輕按下注射鍵。
歇斯底裡的慘叫貫穿耳膜,毫無預兆地,他感到一滴冰涼順著臉頰滑落。
他立即轉身,一邊快步離開一邊試圖將意識掙脫出去。
“研究員先生……”沙啞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是他從未曾聽過的脆弱。
“能不能……陪我多待一會兒……”少年秦知律望著那個被層層防護服包裹的身影,視線模糊,囁喏道:“我應該不會畸變的,我沒有異常的感覺……我手腳都捆著,不會傷害您……陪我待一會吧,求您了……”
安隅幾乎下意識就要轉身回去。
但他一隻腳剛挪了一下,又生硬地挪了回來。
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
無論停留與否,都不會改變那個人經曆過的傷痛。
而一旦肆意胡來,則很可能引起無法預測的時空變故。
安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撕裂般的心痛卻隨呼吸愈發劇烈,許久,他才啞然道:“抱歉,我得走了。”
身後,少年秦知律眼神散開。
“哦……也好。”他努力撐起一口氣,“我理解的,那我們下次試驗再……”
話音未落,背對著他的人卻倏然轉身。
安隅已經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麼,他大步回頭,站在少年秦知律麵前,麵對那雙錯愕無助的黑眸,猛地俯下身。
嘴唇貼上冰涼額頭的一瞬,心中的抽痛終於弱了一些。
安隅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做這種於現實毫無意義的事,最近他有些奇怪,常常做出自己無法理解的行為。
或許他隻是聽不得長官脆弱,聽不得他失望,哪怕是早已隨著時間長河流淌而去的他。
安隅緊緊擁抱著他的長官,在他耳邊低聲道:“會好起來的,我向你保證。”
少年秦知律呆住了,許久才愣道:“我相信。”
屏幕前,安隅安靜地睜開了眼。
所有屏幕陷入了空前狂野的錯亂,鐘刻的臉在那些屏幕上亂竄,看得人眼花繚亂。
耳機裡已經吵鬨得聽不清任何一個人說話,他緩緩舉起終端,轉接到尖塔屏幕上,看到自己在遠程監控中的特寫。
目眥欲裂,紅瞳勝血。
那是一種沉寂而驚悚的憤怒。
耳機自動跳轉到私人頻道,秦知律低聲說,“這一次你進去了格外久。”
久嗎?
安隅其實覺得和前幾次差不多,甚至要更短一些。
“客觀世界裡,將近十分鐘。”秦知律頓了下,低聲道:“你哭了將近十分鐘。”
“哭?”
安隅錯愕,這才看到終端上那張慘白的臉布滿淚痕。
秦知律的聲音格外溫柔。
遠隔萬裡,他隻字不提任務,隻安撫般地問道:“看到了什麼,還是淩秋的死嗎?”
安隅停頓了許久,“不是。是……另一個人。”
秦知律有些意外,“竟然有比淩秋對你而言還要重要的人?我完全不知道。”
“您知道的,長官。”
安隅聽著自己的聲線顫抖,他深吸幾口氣,喃喃道:“我的小章魚人怎麼不在屏幕上了?”
秦知律聞言好整以暇地“哦”了一聲,“這個AI程序還有很多花裡胡哨的功能,在等你醒來時我有些無聊,讓我養的AI向它發了一封邀請信,結果真的把它喊來了,它現在在我的屏幕上。”
秦知律說著,隨手截屏發送,幾秒鐘的延遲後,那張合照彈出在安隅的終端上。
垂耳兔安隅擺出了一桌醜陋的麵包招待客人,填滿了章魚人的每一隻觸手。
小章魚人正麵無表情地往嘴裡塞。
安隅虛弱地勾了勾唇,“其實您不喜歡吃粗麵包吧。”
“還好。”秦知律語氣自然,“以前確實不喜歡,但自從53區吃過後,覺得也不錯。”
安隅點開上峰回傳的數據。
在剛才的屏幕裡,他的精神力隻在100%維持了大概一分鐘,而後便跌到0,直到蘇醒前一瞬才恢複。
他輕聲道:“長官,原來我的精神力也會有波動。”
秦知律“嗯”了一聲,“看到了。”
“您之前說過,當初是因為我的精神絕對穩定,才決定留下我的。”
“沒錯。”
“那現在,我在您心裡會貶值嗎?”
秦知律停頓了兩秒,“不會。”
他的語氣溫和而篤定,“每一次數值跌落,讓我知道你承受著何其沉重的痛苦。而每一次回彈,向我證明,你的意誌究竟是何等的不屈。”
“非要評價,隻能說你一次又一次地讓我震撼。”
紅瞳波動,許久,安隅低聲呢喃道:“或許那是因為,我看到了另一個人的不肯屈服……從很久之前開始。”
秦知律怔然困惑間,他緩緩起身,視線落向麵前瘋狂閃爍的鐘刻的臉。
“遊戲結束。”他輕聲道。
毫無防備地揭開了未曾記憶的痛苦。
一次次重曆最深重的悲傷。
親臨無力救贖的屈辱。
紅瞳之中,那簇凝起的光點在消失,直至瞳孔豎立,如同冷酷神明毫無情感地凝視著世界。
安隅指尖輕動的瞬間,耳機裡的嘈雜瞬間安靜。
黑塔、尖塔、大腦沉寂。
秦知律的呼吸聲從私人頻道裡消失。
身邊的隊友們仿佛被同時按下了暫停鍵。
人們的痛苦,希冀與驚惶在刹那間消失於世,主城裡,千千萬萬仰望著直播屏幕的人瞬間呆滯。
詩人維持著仰望蒼穹的姿態,久久不動。
那千千萬萬錯綜演繹的屏幕,同時靜止。
安隅獨立其中,視線安靜地投向地麵角落裡一塊從未亮起過的屏幕。
那塊屏幕此刻安安靜靜,沒有任何異常。但,他感受到了屏幕裡一瞬間的動態。
沒有時間能力的人會被徹底停滯,而有能力的人,會掙紮。
然而此刻,再也沒有任何一個運行中的時空,他已無路可逃。
安隅緩緩走向那塊熄滅的屏幕。
屏幕上倏然浮現鐘刻猙獰的臉,與他咄咄相視。
他垂眸瞟著鐘刻,將腳尖從鐘刻身上挪開,輕聲道:“低賤的生物也有生存執念,這很合理。既然你這麼喜歡時間,不如——”
他說著,視線看向那塊屏幕和中央屏之間的白線。
鐘刻開始瘋狂地拍打屏幕,像是要從裡麵掙脫出來,狠狠將他撕裂!
安隅神色漠然,在刻毒的瞪視中,緩緩抬手捏住那根白線。纖細的手臂青筋暴突,白線瞬息斷裂,隻剩一根連結重置沙漏與鐘刻屏幕的黑線。
抬眸間,空間波動,沙漏倒置,鐘刻猙獰的臉立即從屏幕上消失。
屏幕開始劇烈地顫抖,昭示著屏幕主人的痛苦。
“經曆過的痛楚值得反複品味。彆浪費,你辛苦偷來的時間。”
安隅指尖微動,空間裡數不儘的屏幕重新恢複了演繹。
他也在刹那間力竭,身體與意識空空蕩蕩,再也撐不起絲毫清醒。
意識模糊間,安隅最後試探地叫道:“長官?”
私人頻道如期接通。
秦知律“嗯”了一聲,“在的。我才正要把小章魚人趕回去,你就把大家都靜止住了。”
安隅低聲道:“那它現在回來了嗎?”
“趕不走,等你醒了自己和它談判吧。”秦知律笑起來,低聲道:“想睡就睡。任務結束了,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