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航的飛機上,安隅沒有入睡。
他很困很倦,世界這輛失控列車已無限逼近懸崖邊,混亂碎片在每一個角落裡活動,秩序體即將徹底蘇醒,風雪甚至遠超當年尤格雪原的特級規格,讓他也招架不住。
但他隻是有氣無力地撐靠在牆上,捧著終端始終沒有合眼。
他不舍得睡。
一切都在超速演繹,一覺醒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變故。
那個人還在不在。
【休息一會兒吧,安隅。】
典吸納了眼之後,說的話在他腦海中不再具有聲音,而仿佛變成了另一個分離出的意識。
安隅沒有回應,垂下眼看著屏幕。
終端正在靜音模式下播放《超畸幼兒園》,由於全世界都已在混亂中浮沉,《超畸幼兒園》也暫停了更新,最新一集還是兩周前的內容,兔子安和小情侶章魚人來到了章魚人的家鄉,小小一塊海上陸地,吸附著數不清的章魚,慵懶而傲慢地蠕動著。
安隅心不在焉地看著那一隻隻章魚,看了一會兒後忽然皺眉,坐直身子。
他戳了下屏幕上的小章魚人。
小章魚人放下鋼筆,一如既往地高冷。
-有事?
安隅猶豫著打字。
-我在看《超畸幼兒園》。
-嗯,我注意到你又在看那個山寨動畫片了。怎麼了?
-我突然想到你從前說的,動畫片中兔子安的CP章魚侵犯了你的肖像權。
-是啊,原畫師在設計那隻章魚時一定抄襲了我的臉。但你不肯相信,你說全世界的章魚都長一個樣。
小章魚人冷漠地直視屏幕,片刻後又彈了一條。
-算了,AI和臉盲的人類沒什麼好說的。
安隅又趕緊連著戳了它好幾下。
-你等等!
小章魚人煩不勝煩,擰著眉頭瞪著他。
像極了秦知律。
安隅又仔細看了看正在播放的動畫片。
-我好像突然不臉盲了。
他驚奇地發現自己能看出每一隻章魚的麵部差異,當他再審視兔子安身邊的情侶章魚時,不禁覺得毛骨悚然——在千奇百怪的章魚中,那家夥確實和他捏的AI長得一模一樣!
-怎麼?終於意識到我被抄襲了?
-嗯……
-現在想起訴?晚了吧,人類還有精力處理這種糾紛嗎?
安隅沒顧上回答,他抬起頭愣怔地看著飛機窗外的雲層,許久才又回複了一句:
-不對勁。
-哪裡不對?
哪裡都不對。
如果沒記錯,當初是他先捏了小章魚人AI,隔了一段時間,《超畸幼兒園》裡才出現了這個情侶角色。
可他的終端有頂級防護,小章魚人的數據絕不可能外泄,而且當時莫梨也還在正常運行,不可能有權限盜
取他的數據轉賣給一家八竿子打不著的動畫公司。
巧合?
在能辨彆出章魚群體長相差異後,安隅絕對不相信會有這種程度的巧合出現。
他想讓嚴希去詢問福犀公司的相關人員,但猶豫之後又放棄了。
這個節骨眼上,似乎不該在這種小事上浪費任何人力。
雖然這個小事讓他有些微妙的在意。
安隅關掉動畫片,長歎一口氣。
一直安靜駕駛飛機的比利忽然側過頭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發燒了?沒精打采的,臉發紅,嘴唇倒一點血色都沒有。”
比利說著伸手過來在他腦門上摸了一把,皺眉道:“估計感冒了。我的藥箱在座位下麵,你翻出來。”
安隅遲鈍了幾秒才想起他還是個野路子大夫,敷衍著應了句“沒事”,但一開口卻把自己嚇一跳。
喉嚨又腫又痛,發音都不太利落,嗓音也嘶啞得厲害。
比利當即把飛行速度調到最高檔,擰著眉頭嘟囔道:“你準是累病了。黑塔真夠不是人的,逮著救命稻草就往死裡用,當年對他……”
他頓了下,沒有說出秦知律的名字,哂笑了兩聲又繼續道:“如今對你也一樣。也是,黑塔某種意義上確實不是人。”
安隅似乎捕捉到一絲什麼,“不是人?”
“你從來沒發現頂峰很奇怪嗎?”比利看了他一眼,聳聳肩,“這事隻有黑塔初建時的上峰和尖塔高層知道,但那些人中的大多數都在後來的一次次災難裡離開了,現在全世界知情的活人似乎隻剩下黑塔和大腦不超過十位元老級人物、秦知律、唐風、我和平等區的彌斯。當年律在大腦的那段日子裡,隻有我頻繁去探望他,無意中聽到了些不該聽到的。”
“頂峰確實不是人類。”比利語氣平靜地說道:“他是一個集成的決策型AI,你可以把他看做是另一個莫梨,隻是莫梨的思想完全從學習與進化中自我生成,而頂峰卻有封閉的學習對象。他學習了災厄降臨之初的十幾名核心決策者和初代守序者的思想,那時大家就意識到,應對災厄,每一個理智決策者都會有自己的私心,都有可能向人性的弱點屈服,所以乾脆搞了這樣一個集成型AI出來,代表絕對理性。”
安隅驚愕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所以莫梨剛出現時,哪怕已經有人質疑AI的安全性,黑塔和大腦也壓根沒當回事——人類應對災厄的最高決策者都是AI,一個商業娛樂性質的AI還有什麼可擔心呢。”
安隅訥訥道:“是啊,人類應對災厄的最高決策者竟然是個AI……”
“彆小看了這個AI,他的運行相當穩固,多年迭代演化隻讓他的言談越來越接近自然人,但在決策上卻從未出現任何主觀偏差。他是真正意義上為人類存續而誕生的AI,甚至不需任何底層協議約束,他才是最完美的傑作。”比利頓了頓,“莫梨出事後,他立即退出相關決策,改由秦知律全權接手——就連這個決定,都是他自己做
出的。”
“100%”
比利像是被問住了,他思考了好一會兒後忽然笑了笑。
“也許因為這十幾個人中有一個特殊的存在吧。”
“誰?”
“秦錚上將,秦知律的父親,守序者宣言的起草者。”
比利凝視著飛機外陰濃的雲層,低聲道:“他生前我沒有資格和他接觸,但我想,以律的克己和絕對理性,不難推測秦錚上將為人。他必然是頂峰AI成功的關鍵。”
安隅腦子裡嗡地一聲。
像有一把尖刀生生撕裂了心臟。
他第一反應並非尊崇那位被秦知律親手殺死的領導者,而是回想起幾十分鐘前電話裡那句沉穩的“隻有你能殺死秦知律”。
長官一定會知道——在他父親的思想裡,他亦被判決死亡。
比利沒有發現安隅的出神,一邊下調飛行高度一邊沉聲道:“我怎麼覺得主城越來越不妙了……這周圍探測到的畸種頻率已經多到雷達快要失靈了,你看外麵的天色,我看人類真要完蛋。”
*
尖塔199層。
黑塔視訊從牆壁投影上消失,安隅許久才回神起身。
頂峰隻對他說了幾句話。
“精神力低於10,在人類認知意義上,秦知律已經精神死亡。現在關在白塔地下十層的,是災厄本源。”
“穹頂一破,已經有少量畸潮漫入主城,每分每秒,人類苦心留守的一切都在被踐踏。我們無力分神給秦知律了,也無法救贖或對抗他。”
“安隅,你是人類僅存的一把利刃。”
而他也在安靜到最後時才反問道:“您有預想過自己做出殺死秦知律的決定嗎?”
頂峰回複道:“能夠預想得到,但沒有預想過。”
“為什麼?”
“因為極致的理性,也往往代表著極致的痛苦。”
“您也會回避痛苦嗎?”安隅立即問,“決定殺死他真的會讓您痛苦嗎?”
頂峰沉默了許久,似乎洞察到安隅已經知道了什麼。
直到掛斷前,他才終於回答道:“AI學習演化的終極方向一定是情感。”
“隻是我和他一樣,都逃不出用理性壓抑情感的命運。”
電梯從199層快速下落,安隅披著一件秦知律的黑色風衣,轉身背對尖塔,看向外麵的世界。
主城已經進入全城靜默,街道空蕩,燈火儘滅,民用網絡終止,在頂峰掛斷通訊後,尖塔和黑塔的通訊也斷了,隻有大腦核心機房還在依靠備用能源運轉,大腦獨立的次級穹頂啟動,將裡麵微弱的電磁場隱匿掉。
即便已有少量畸潮入侵,但主城仍在儘最大可能清除自己的存在感。
困獸的掙紮。
電梯到達1層,安隅一眼就看見了大門之外焦急等著他的嚴希。可他才走出電梯,又扭頭看向另
一邊。
守序者誓約雕像旁黑壓壓地站著很多人。
此刻還留在尖塔的守序者們,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這裡。
站在最前麵的是蔣梟和祝萄。
“安隅。”
蔣梟雙眸猩紅,落在身體兩側的手幾乎攥拳要攥破,顫聲哀求道:“彆殺死他。”
安隅腳步倏然一頓。
在蔣梟身後,那些守序者們都直勾勾地望著他,他抬眼掃過去,這些人對他依舊有本能的恐懼,但此刻卻都沒有回避審視。
在靜默中對峙許久後,安隅才用毫無感情的聲音開口道:“據說他已經精神死亡。白塔地下十層關著的,隻是人類無法對抗的災厄。”
他放下這句話後便轉過身,剛要離開,身後忽然有另一個腳步靠近,隨後柔和而孤寂的聲音響起——
“永遠對人類忠誠,無論我以何種形式存在。
“我接受一切有保留的信任。
“我接受一切無底線的利用。
“我接受一切不解釋的處決。
“我將永遠對人類忠誠,無論我以何種方式毀滅。
“——守序者自我約束。”
照然一字一字讀完雕像前的刻文,笑了笑。
“你們還是回去吧。”他背朝安隅,對那些守序者微笑道:“秦知律沒有簽署過守序者誓約,但他卻一直恪守著。哪怕自己已經無力掌控命運,好在他早就為自己培養了繼任,替他履行到底。”
照然停頓了下,死寂的大廳裡回蕩著他的一聲輕歎。
“為了這一刻,他痛苦了這麼多年。雖然我到現在也無法理解你們這群家夥傻裡傻氣的犧牲精神,但,不要讓他的苦心白費吧。”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安隅回身走到他麵前,“你來乾什麼?”
“來問問你,需不需要我陪你一起?”
安隅怔然間,他溫和地笑著,“我隻是覺得,再怎麼人性缺失,你總是會有點難受的。”
“謝謝你的好意。”安隅搖頭,“但是不必了。”
“那好。”照然神情沒什麼波動,“那就等你回來?”
安隅“嗯”了一聲,轉身走了兩步,又在祝萄身邊停頓。
那雙深紫色的眼眸安靜寧和,祝萄雖然站在眾人前列,但卻始終未曾言語。
祝萄是安隅認識的第一個也是對他最好的朋友。
安隅垂下眼,有些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