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5E12–Day.3–智者一失』(1 / 2)

沒有旅伴的旅程對諸伏高明來說稍顯枯燥,卻也不是不能接受——或者說,他甚至對這種久違的孤身一人,旁邊沒有人會輕聲對話的時刻感到了些許自在。

他雖然樂意照看弟弟,對犬井戶締的奇怪問題從來都是耐心回應,連毫無血緣關係的零君也能一並接納,但本質上,諸伏高明並不是那種總是記掛著家長裡短的人。

他會認真記下日用品的數量,定時定量去采購補充,卻不擅長折扣時的搶購,每次看到人潮都會退避三舍;他能記住書裡關於毒殺的十三種表現形式,對三國史倒背如流,卻會買回來賣相一流、品質二流的食材;他會仔細把弟弟學校的家長會時間記在筆記本上,卻也會因為沉迷書本而差點錯過時間……

他和諸伏景光一樣,都是著眼於未來,僅僅把現在視為通往未來的必要的階梯的人。

在這方麵,犬井戶締呈現出和他們截然相反的趨勢。

大貓熱衷於自己播種在庭院裡的花,從鏟土、除蟲到澆水都是親力親為,時不時還會鑽進裡麵打個滾,每到花季為了防止意外,甚至會警惕地靠著花打盹,諸伏高明抱起他時,不用低頭都能嗅到皮毛裡滿溢著的花朵的馥鬱。

為了讓那種香氣延續得更久,貓每年還會摘下最好看的那些,滿懷著期待將花塞進諸伏高明厚厚的書裡,等待著來年收獲滿滿的乾花書簽,再高高興興地分給家裡其他的貓貓。

貓的毛發被曬得蓬鬆,豎著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端坐在和身高一般的花盆前嗅聞花香,幾乎要把臉埋進去的模樣,是誰看了都要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的畫麵。

諸伏高明也不例外。

他看著貓忙前忙後,將灰撲撲的種子培育成柔嫩的花朵,最後卻一朵都不給自己留下,儘數分給他喜歡的人——

隻是比起單純殘留著香氣的逝去的花,他更喜歡生機勃勃的貓貓園丁。

貓膽小,卻會為了他的話而鼓起勇氣挺身而出;貓內向,卻也會勉強自己跟著他出門,隻是難免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貓怕痛而嬌氣,卻不缺少刺痛自己的勇氣……

雖然貓總是自嘲自己是笨蛋,但其實在諸伏高明眼裡,貓比任何人都勇敢而耀眼。

……啊。

說錯了,不應該是貓。

是心上人才對。

*

從寬闊的海麵吹來的海風打著轉從少年的麵前經過。

站在通往日都神社的階梯上回首望去,遠處的海麵波光粼粼,像是日光揉碎了灑進去。天是透徹得泛起虛假的寶藍色,海是更深邃的蒼藍,腳底下的樹木則是漸次的翠綠,一切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就連身後神社的鳥居,也是嶄新而鮮豔的朱紅。

諸伏高明像每個遠道而來的遊客那樣,也許不夠虔誠,卻足夠安靜地通過了參道,遵守了應該遵守的參拜禮儀,禮貌地踏進了日都神社。

雖然是宗教氣息濃厚的場所,但這裡同樣是神職人員們休息、生活的地方,視力絕佳的諸伏高明甚至看見在神社的深處,那扇門前有著手搖的老式呼叫鈴。

這讓他稍微遲疑了一下,原本搭在包上的手也變換了姿勢,自然下垂。

……希望零君不會介意。

那扇門看起來雖然漂亮,但細節處都顯得非常有年歲感。把手處被長年累月的使用摩擦得光滑鋥亮,門檻也淺淺地凹下去一小塊,形成了微妙而圓潤的弧度。

出於某種奇妙的直覺,諸伏高明掏出翻蓋手機,飛快地瞥了一眼上方——看來不僅是電力,這裡同樣拒絕了電信信號。

“萬年青海灘,白沙亮晶晶……”

在他駐足觀望的時候,旁邊不遠處,突然傳來了清亮軟和的童聲。

“迷路大鯨魚,海底遠道來……”

那稚氣的聲音甜美地哼唱著慢調子的歌謠,夾雜著規律的球被拋起、又落到手上的聲音。

“遊到沙灘上,為人目所及……”

少年望向隱約的歌聲的來處,卻無意瞥見了灌木叢深處的一雙血紅色的圓眼睛。那團黑色的毛球頂著細長的兔耳,沉靜地凝視著諸伏高明,像是審視,又像是挑剔的打量。等少年人繞開遮擋視線的灌木叢走過去後,它又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風中。

諸伏高明微妙地從它逃離的氣氛中嗅到了些心虛。他不解其意地抿了抿唇,還沒來得及細細思索,注意力便被走廊下穿著朱紅色和服的幼女吸引。

“……化為人模樣,便是蛭子神——”

她的長發雪白透徹,帶著笑的鮮紅色眼眸裡有著孩子氣的天真,似乎是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她抱住素色的手鞠球,歪著頭投來一瞥。

……!說起來,這裡已經是私人的生活區域了……

不等諸伏高明為自己的冒昧打擾致歉,看過來人的女孩踩著雪白的足袋,有些驚訝地張開了嘴,很快又合上,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女孩子睜著那雙鴿子血般的圓眼睛,向這個明顯沒有做足準備便貿然闖入神社的少年人詢問:“汝、來這裡做什麼?”

諸伏高明被她問得切切實實地愣了一下。

這孩子說的話……

女孩子操著一口和歌山方言,還加上了頗有時代感的口癖,聽起來微妙的有些奇怪,但卻也隱隱吻合了她身上的服飾。

“咱(わし)是波稻——汝為何人?”她晃了晃小腦袋,像古裝劇裡那些人那樣裝模作樣地拉著長音說話。似乎是看見了諸伏高明站在原地不動彈,又孩子氣地開口催促他,“你……汝不稍微過來一點嗎?一直曬著太陽很難受的。”

波稻。

ハイネ。

聽起來是有些奇怪的名字,一時間想不到對應的漢字不說,而且沒有姓氏……

女孩子脫口而出更現代的人稱代詞後,才察覺到有些不妥,趁著諸伏高明似乎是沒注意到後連忙又換成了“汝”。

諸伏高明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卻也沒過於在意。

聽起來就像是電視劇看多了的小孩子那樣,倒沒什麼奇怪的……唔,景光小時候第一次聽完福爾摩斯的故事時也是這樣,連續一個月抓著KIKI做他的警犬,著迷地在家裡上躥下跳,連不慎摔碎的茶碗都能編出一個情感上曲折回蕩、邏輯上驚世駭俗的故事,更是指著他當時的幼稚園老師,編了一個羅邏輯上非常嚴謹,現實裡絕不成立的“範海辛式”故事。

“嗯……?”似乎是因為他遲遲沒有動作,女孩子抱著手鞠球,困惑地從鼻子裡哼出一聲疑問。

“啊……非常感謝。那麼,失禮了。”諸伏高明禮貌而拘謹地靠近了些,但也隻是走到陰影籠罩著的地方後便止步,不再前進。

白發,紅瞳,蒼白的皮膚,對太陽的規避……是天生患有白血病,還是?

因為家裡有著一隻天生的白毛貓的關係,諸伏高明平常總是忍不住下意識地留意起這些東西。

不過,天生發白的原因並不隻有一種,而女孩子的頭發明顯富有光澤、算不上缺乏營養而導致的枯槁,瞳孔也並不是半透明狀呈現出的紅色,而是某種更漂亮的,像是血一般妖性的紅。

他把那點猜測按在心底。

因為麵對的是小孩子,諸伏高明半蹲下身,從俯視變為微微仰頭,溫和地看著她,輕聲詢問:“你是一個人在這裡看家嗎,波稻?”

“看家……嗯嗯,沒錯,波稻在看家哦!”似乎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說,波稻明顯遲疑了一下,才歡快地點了頭,應下了他的說法,“最重要的家——”

“你家裡的大人呢?”

“大人……啊,你是說真砂人嗎?”波稻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她身上帶著一種諸伏高明曾經很熟悉的氣質,天真而不諳人性,心情被完完整整地寫在臉上,高興了便笑,連步伐都跟著蹦蹦跳跳,生氣了便不說話,抿著唇生悶氣……

乾淨純粹得一眼就能看透。

黑發鳳眼的少年忍不住露出些微笑,之前還有些警惕的心理也放鬆稍許,隻是蜷著的指尖仍然攥著救生哨。他收斂起氣勢,溫和下表情,安靜地等著波稻整理好措辭。

女孩子似乎察覺到了自己在被牽著走,很快便偷偷瞪了他一眼,鼓起臉頰:“在咱回答你的問題前,你倒是先自我介紹一下啊——”

“說的也是……初次見麵,我是諸伏。”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畢竟如果隻是真名,他們在前台旅館的登記簿裡就能輕鬆地翻到,但出於警惕,諸伏高明還是隻親口報上了姓氏。

“犬井諸伏、還是諸伏犬井……?奇怪的名字。”女孩子小聲嘀咕了一句。

諸伏高明微微眯起眼睛,眼神變得意味深長了起來。

他隻報上了姓氏,但這麼看來……似乎已經有人昨晚就這麼做過了啊。

懷揣著看來犬井戶締真的在奇怪的時間認識了奇怪的朋友的想法,諸伏高明頗感有趣的同時,仍然裝作了沒聽見的樣子,非常友善地保護了小孩子脆弱的心理。

“說起來,汝是為什麼來這裡的?”

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溫和地回應:“我隻是來參觀而已。在遊客的旅遊指南上,這裡是推薦度非常高的景點之一。”

“嗚呼——算他們有眼光……咳咳。”女孩子先是高高興興地笑起來,隨後又察覺不對,用力壓下上翹的嘴角,努力擺出嚴肅的表情,“既然是參觀,那就好好參觀!我去找真砂人,讓他帶你參觀好了~”

“真砂人?”諸伏高明重複了一次這個聽到兩次的名字。

“是這裡的宮司哦!”她得意地指了指自己,“隻要我好好地拜托他,真砂人一定會……唔……連藏錢的地方都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