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息了這一點口舌風波後,謝翊便命賜宴師生。
開宴前,謝翊為萬邦學堂的禮堂、覽書樓、議事堂分彆題了“協和萬邦”、“格物致知”、“誠心正意”三張匾額,各學館也都命大臣們題了匾,有些之前太直白的如農學館、船政館、算學館都另外賜了名為弘農、澄波、明算等。
此外又單獨召了陸九皋來,禦筆親為陸家祠堂題了“忠節不磨”四字,並命翰林學士們以今日所見所得作詩,而今日師生們有擅詩的,亦可作詩呈上來,命翰林學士們點評指教學生們,飲了幾l杯後,命諸大臣師生隨意儘歡,便退入了後堂歇息去了。
皇上退席後,一時堂上喧鬨起來。因著皇上旨意讓即席賦詩,陸秀夫乃是千古忠臣,這萬邦學堂皇上也親自禦筆題詞,意思很是分明,在場但凡能寫詩的全都寫了,誰會放過這展才表忠的機會?更何況這一日顯然是要記錄在國史之上,皇帝的意思是要為陸秀夫立祠,而這些詩則刻在碑上一並賜入祠堂,那便是萬古不滅,後世人去祠內供奉拜祭陸秀夫,都將能見到他們的筆墨。
文人對這一點實在是抵抗不住的誘惑,當下佳句如錦繡雪片一般傳遞,陸九皋從未見過如此榮耀,自然雙眸通紅,心情激蕩,關灣灣站在他身側,借著袖子悄悄握住了陸九皋的手,陸九皋轉頭看著她,低聲道:“今日方覺回了故鄉。”
關灣灣道:“陛下英明,先生心可安矣。”
紛紛擾擾中,鮑思進過來給莊之湛敬酒道:“多謝狀元郎今日為我仗義解圍,我心中感激不儘。”
莊之湛喝了幾l杯酒,麵壓桃花,微笑道:“咱們同年,本該互相守望相助的,隻是今日你急了些。是你傻了,明明臨海侯最精於商賈經濟之事,你竟然認真和他掰扯算賬,你能算過他嗎?”
“培養女學生到底賺不賺,他自然算得比誰都明白,這不還哄了宗室貴女都來了?招進來的,那不是世族官宦的才女便是商賈巨富的女兒,精於寫算,這些女子背後的家族權貴,哪裡是你能得罪的?”
“臨海侯不拘一格用人的背後,說起來唯才是舉,分明唯利是圖、苦心孤詣的布局,什麼太監之子、宗室郡主、尚書夫人、海外遺臣、世族子、道士女冠,婢女,士農工商、三教九流,方方麵麵都周全了,你竟要和他算這學費花得值不值,可真是將他看輕了。”
鮑思進尷尬給他倒茶:“還是狀元郎見事明白,我竟沒想到這一層,還被他抬了李大人出來壓我,我怕惹了李大人來日遷怒,才不敢再爭辯罷了。”
莊之湛噗嗤一笑:“李大人在也不會幫你的,你看今日有哪位願意幫你說話?你那話不堪一擊,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解錯了。但凡世族大族,哪家聘妻,不選書香清貴人家識字斷文的女兒的?女子無才便是德,意思是女子若是無才,那安分守拙也是德,你來日切莫也誤了你女兒。”
鮑思進窘迫轉移話題,顧左右而言,看到一側陸九皋和關灣灣並立著與人敬酒,便道:“我適才才知
道,那關灣灣竟然是那陸九皋的妻子!如此伶牙俐齒,皇上本來來此就為了封賞拉攏那陸秀夫的後人,我確實不該與她對上。”
莊之湛有些無奈:“鮑兄,就算那關灣灣不出來,你以為沈尚書的夫人會不出來?臨海侯是沈尚書的門生。你彆看皇上今日仿佛叱責沈尚書,其實不過是借斥他來表態,表那革新國子監的決心罷了。沈尚書為陛下心腹重臣,還有今日武英公那一套,全是君臣齊心,為皇上要改國子監章程鋪墊一番罷了。你竟到現在還沒回味過來嗎?”
“武英公夫人和順公主就是學堂的督學,臨海侯又在武英公軍中待過,他們都是同氣連枝的,陛下自然要回護臨海侯,而滿堂這麼多老臣,武官就不說了,必然都是以武英公為馬首是瞻的。”
“隻看文臣,你看賀少卿,平日他在禦前也敢說上幾l句話的,今日可說了什麼?還有範牧村,範家那可是真正大儒世家,他本人也才學驚人,他們都是科舉上來的,加上今日的張文貞山長,他們三人,乃是上一科的三鼎甲,科舉進身,他們難道看不出這新式學堂一旦推行開來,科舉名存實亡嗎?”
鮑思進震驚道:“果然如此,我還道怎麼平日在京裡,人人說起臨海侯都說他年輕激進,說他不學無術,因著經營之才和外祖那般的巨賈之能才得進了皇上的眼,但行事上許多人看不慣他的。之前四海債券被擠兌那事,禦史簡直群起而攻之,朝野上下多是說他太操切了,貪利冒進,瞞哄百姓,與洋人勾結,如何來了這邊,竟無一人指摘,人人都隻說聖上聖明了。”
莊之湛笑了聲:“他們一個受過臨海侯的恩,一個與臨海侯的表哥結親,早就背叛了清流,在朝堂日久,深諳皇上心意,且已拿到了實打實的利益,自然絕不會當麵反對,違了上意。”
鮑思進驚道:“狀元郎能看到此處,竟還仗義執言,果然風骨可鑒。”
莊之湛微微一笑:“不過是不負君恩罷了,如今君上不得不依仗權臣,那武英公、臨海侯與賀蘭將軍,武官都已結成鐵板一塊,我等文臣得蒙聖恩,自然總該站在聖主身邊,為聖主提醒參謀。”
鮑思進欣然道:“莊兄果然高見。”
鮑思進又與莊之湛感謝了幾l句後,便起身去和其他大臣應酬說話。
莊之湛卻起身到了一直一個人坐在角落的範牧村身邊,坐下道:“滿堂歡悅,範大人因何一人向隅,落落寡歡?”
範牧村手裡執著酒杯道:“吾以獨處為樂。”
莊之湛笑了:“是我擾了範大人的清靜了。”
範牧村道:“無妨,莊大人有話請講。”
莊之湛看範牧村明明是個詩酒風流的模樣,偏不知為何大部分時候都是沉默幽靜,少言少語,想來和範家被皇帝重手壓製有關,心下倒有些同情,問道:“範大人出身詩禮大家,豈有不知今日這新式學堂之弊?如今陛下分明看重範大人,範達人如何不私下勸諫陛下?”
範牧村淡淡看了眼莊之湛:“狀元郎在中樞日久,又出身世家,恐怕不
知地方民生。如今民間供一孩子上學,不僅需要贈先生束脩,吃住紙張筆墨都是自備,如此供養一個孩兒十年,每歲約需百金,更不必說這孩子不事生產,坐食家中,越添負擔。如今科舉凋敝,寒門子弟已幾l乎無可能從科舉正途出身。寒門尚且如此,更何況農工商戶子弟?”
“朝廷一直缺人用,陛下這些年多次在朝堂說能乾事的人太少,冗吏太多,如今這新式學堂,收容陣亡將士遺孤,教化農商工子弟,對寒門大開方便之門,且課程專攻於武備、藝能,以為我朝儲備良將,又能鑄造火炮等重器,此外甚至還能靠學堂來自收自支,無需朝廷撥款,莊大人難道看不到這些利國利民之處?”
莊之湛笑道:“這些可以由地方官員興辦義學來解決,卻不可動其根本,君上一時考慮不周,我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豈能坐視其發揚光大?當諫君主,早日止之,派遣國子監博士接手學堂,監管師生言行,規範章程,以振倫理綱常才好。我正想著之後趁熱打鐵,給陛下上個諫章,若能以翰林學士聯名則更佳,不知範大人可願聯名上書?”
範牧村道:“莊大人,陛下一貫厭惡聚黨分朋、立盟結社、筆舌相攻之事,我看莊大人今日一呼百應,攻訐武官,如今還要聯名上書,恐怕已犯了陛下忌諱。臨海侯一心為國,不可寒了做事人的心,還請莊大人留心。我願治一席為你們說合,莊大人也是一心為君,不若將誤會說開了,大人致個歉,此事也就過去了。”
莊之湛笑了聲:“聞說範大人自幼伴君,如何尚且不如我這後來者?陛下心胸寬廣,器量海涵,多少禦史當庭麵諫陛下得失,陛下都從善如流。自陛下登基以來,從不因言罪人,亦不以文字定罪,士林多歎時逢聖主,正當報效家國才是。”
範牧村笑了下:“我身份不同,就不參與了。莊大人自便吧。”
莊之湛含笑:“從前讀範文定公詩文,隻覺辭章古雅、風骨清舉,又知他為帝師,陛下聖明,自然曾深受教益,仆心向往之。入朝後,聽說帝師之子在外任曆練,亦十分仰慕,隻恨不得早日與君相識。如今仆一心相交,大人卻拒人於千裡之外,之湛實在遺憾!”
範牧村微微一笑:“大人若是以先父詩文以推陛下之所思,則謬以千裡。嚶嚶其鳴,求其友聲。莊大人若真心以牧村為友,豈會不知我如今身份尷尬,還要勸我聯名上書去參劾禦前紅人?若欲與牧村相交,又豈會不知我與賀知秋、張文貞關係甚佳,而這一人與臨海侯都來往甚密,我若行此不義之事,他日有何麵目見摯友?莊先生求的非友也,勢也。既要借勢,何必看我這冷灶?還是尋些得勢之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