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確實見過世間百態、人情冷暖,自幼亦知道若不發奮讀書,則母子必被欺辱,種種過去不敢在君前細數。”
“我生母紡布為生多年,當新式紡織機大行其道,新式紡織廠開起來時,陛下可知道有多少以此為生的婦人從此斷了生計?而被斷了生計的,不僅僅是紡布為生的婦人,還有賣布的小販,此外還有脫殼、榨油的工匠等等,不一而足。
“以小見大,臨海侯如今興辦機械廠,看似暫時解決了津海衛一地的紡織婦人的生計,但這源源不絕的廉價機器製造的布匹,將通過便捷的海路和漕運,傳到各州縣。商販大肆獲利,收購土地,壓低棉紗布匹桑麻之價,失了生計,民亂將起!不能不見其苦,便可當不知道。”
“紡織機如此,其他亦是如此,如火汽輪如今在運河上使用,則以舟楫為生的漁民亦斷了生路。臣聽說漕幫如今生亂數次,運河沿岸的州縣都不堪其擾。”
莊之湛抬眼看著謝翊:“陛下,臣不是心中沒有黎民,臣正知道這些西洋的東西傳入我國,恐怕亦是不懷好意。從此工商農不安於本,隻追逐利益。且,如今太平時期,陛下重武輕文,如今武將借著船艦火炮,把持銀庫、兵馬、火器等重器,武將之權柄過重,若是勾結洋人,一朝翻覆,綱常不在,何以製之?陛下,前朝封海禁,有其道理,陛下不可隻看到西洋之船堅炮利,忽視了內亂之將起。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
謝翊看著他沉默許久,莊之湛隻磕頭下去:“臣早知地方苦楚,才想著能早日站到權力高處,掌握權柄,這才能治國安邦。若陛下覺得臣尚且還可教,臣請貶官為七品,臣從此幡然悔悟,一心實務,不敢覬覦權力。”
謝翊慢慢道:“莊卿這一招苦肉計和以退為進,在朕這裡是行不通的。”
莊之湛一怔,謝翊道:“莊卿說小民失了生計,民亂將起,能看到此處,也算明白。但既以卿之聰明,難道就沒看到,西洋諸國,甚至連緋月、新羅以及南洋夷州等等這樣的小國,其火炮、火器等技術一日千裡,就算我們自己不生產便宜的布匹,難道外國人就不生產了嗎?”
“如今都是自己人,銀錢流動在自己人手裡,若是導致生計無著,則如臨海侯一般再尋彆的生計給民眾,若是擔憂價格壟斷,土地被並購,則可在稅法、商價上予以抑製,卿既懂稅法,應該不是不懂當如何周全。但若是外國人來傾銷這些便宜商品,銀錢外流,又能如何?”
莊之湛道:“我們可關掉市舶司,不允其售賣到我國。”
謝翊又笑了:“市舶司如今禁售阿芙蓉,然而這一次琴獅國帶著軍艦忽然到了我們海疆邊上,
不經通告,未遞國書,隻讓個上尉帶了個通商口岸的條例來,上頭儼然要在我國售賣的商品中,就有阿芙蓉、布匹、酒精等物。他們有種植園,有機器廠,一日千裡,他們總要找地方賣,我國人口眾多,海岸線又極長,莊卿,我問你,若是對方帶著船艦利炮,打到我朝口岸,要求必須接受他們的商品傾銷之時,你當如何?”
莊之湛張口結舌道:“我們如今也有船艦火炮……”
謝翊失笑:“但技術在彆國手裡,國朝若是不培養人才,不自己研製,再不奮起追趕,總有一日,積弱難返,國乏民弱,這麼長的海岸疆域,當如何守?新軍之訓練,非一日之功。區區一個津海衛的紡織廠占了市場,你就已斷言民亂將起,來日外患內憂並起之時,那皇朝又將如何?難道隻靠著仁義禮智信,死抱著三綱五常,就能保社稷四海了?”
謝翊看著莊之湛氣勢弱了下去,臉色蒼白,到底沒拿出那無君論來嚇他,隻淡淡道:“治國有常,利民為本,不可抱殘守缺,卿回去想想,把朕今日問你之問題想清楚,若卿為治國之相,當如何?是否隻有臨海侯這條路可走?還是卿能有彆的法度。”
莊之湛啞然。
謝翊又道:“朕知道你不想外放,一則為一去難回,無以爭權,二則你族中若是視你為棄子,你生母恐怕日子難過。你知道朕曆來慎殺,不以言論罪人,因此不若進宮麵諫,破釜沉舟,若是被朕斥退,回去你再聯名上書,張揚出去,你美名得了,此時便是貶官出京,你也是士林風骨錚錚的諍臣,在地方積累一番,來日尚有機會起複,是也不是?”
他冷笑一聲:“你這樣想踩著朕上位的文臣,朕自幼踐祚,沒見過一百,也見過八十,便是李梅崖,也不敢在朕跟前裝,你算什麼東西。”
莊之湛隻覺得自己的心肝肺腑,都被皇上一眼看得清清楚楚,羞愧難耐,俯首不語。
謝翊卻又道:“憐你母子機遇坎坷,你若不想外放,朕亦有一去處給你。貶官為七品,入禮部為司務,襄助範牧村督造九疇學府,卿自己選吧。”
“卿如今為五品翰林侍詔,外放出去,尚且為一州父母官,督撫地方,治理教化百姓,又有士林清望,做出成績來,也不是沒有回京的機會。”
“朕亦不逼你,你可回去想好了再上本。”
莊之湛想到了範牧村之前警告他要好好選的,當初範牧村外放,聽說十分出乎許多人的意料。然而他外放回來,卻得了皇上重用……
難道自己也該順著一開始皇上給的路,老老實實去外放?若是留在京中,貶官從頭走起,還要為人手下,仰人鼻息,恐怕還會受同僚譏誚,辦的差還是新式學堂的籌建,又要被天下士林攻訐。他懷中那一本之前寫好的打算聯名上書的奏本仿佛在燒著他的肋骨,他額上汗出如漿。
他忽然磕頭道:“臣不必考慮,臣願降級留京,襄助範大人督造新式學堂。”
謝翊有些意外:“莊卿不再回去想想?”
莊之湛道:“臣不是就認為臨海侯行的路是對的,但臣願從實務中尋其他可行的法子。陛下既想要僅忠於陛下的臣子,臣願勉力為之。”
謝翊凝視了他一會兒,道:“卿心誌之堅、機變之巧,確實是朕見過的臣子中之佼佼者。武英公多疑擅謀,卻不如你擅隱忍,李梅崖心誌堅定,卻不如你機變擅矯飾。賀知秋亦好名利,卻又多少還有點良心,不如你有臨危斷腕之決斷。”
莊之湛被謝翊陰陽怪氣品評了一回,麵不改色,卻脫口而出:“與臨海侯比呢?”
謝翊笑了聲,什麼話都沒有說。
莊之湛卻無端從這一聲冷笑裡聽出了輕蔑,漲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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