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塵埃落定的歡喜當中,鐘言抬頭看向樹梢,滿樹的臘梅都開了。花枝隨著他一起搖晃,掉下一朵臘梅,那人剛好接住,戴在了他的鬢角上。
再一晃眼,枯枝還是枯枝,根本沒有開花的跡象,整棵樹死氣沉沉。鐘言想不通方才怎麼回事,趕緊拉過秦翎來:“咱們回屋等著,外頭風大。”
秦翎又看了看那尊僧骨,這才點了點頭。
回去坐坐也沒等多久,家丁就來通報已經備好馬車了。他們跟隨家丁往寺院偏門去,從那邊的台階下去便是馬廄和停馬車的平地。到了地方,鐘言先讓秦翎上車,剛欲抬腿,一眼瞧見站在了偏門口的清慧住持。
“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他和秦翎打了聲招呼,便爬上十幾節台階回到偏門。清慧住持像料到他會返回:“施主還有何事?”
“何事?”鐘言回頭看了看,見沒人看著自己便伸出兩隻手抓住了這和尚的白色長眉,使了勁兒地往下拽,“你這個滿口仁義道德的禿驢,騙我進大鐘還想扣住我?眼下我是沒工夫和你算賬,否則我這會兒就把你眉毛揪下來,插毽子上!”
“哎呦,哎呦。”清慧住持顯然沒料到他會上手拽眉,“施主請放心,秦施主在寺內是不會出事的。”
“那他屋裡為什麼會有水鬼?”鐘言使勁揪一把,“你們寺裡不乾淨!”
“阿彌陀佛,寺內怎麼會不乾淨?那水鬼顯然是有人做了法,緊緊纏著秦施主的,隻要秦施主遠離水,便可安寧。至於……”清慧住持生怕這兩條眉毛沒了,“老衲早已算出你在禪房內放置了替身符紙,雖說能力不大,但擋這劫數遠遠足夠。若再不成,那老衲必定出手搭救,必不讓秦施主在今早離世。”
鐘言心裡的氣還沒撒完,但緩緩鬆開了手。“你隨口一說,我就相信?”
“隻因秦施主的命數不會斷在今早。人各有命,他到了該走的時候就必須讓他走,但時候沒到,若有水鬼強行索命,提前收了他的魂魄,老衲不會袖手旁觀。”清慧住持揉著眉毛說,“本寺的響魂大鐘已毀,還望施主珍重,切不可行惡業之事。至於秦施主……到了時辰,便不要強求。”
“胡言亂語。”鐘言拋下一句便走了,沒給清慧什麼好臉色。他裝作聽不懂這番話的樣子,實際上是太懂了,才不敢聽。
回到馬車上,秦翎已經給她備好了墊子:“你剛出去找誰了?”
“和住持說了幾句,沒事。”鐘言坐回了他的身邊,才發現秦翎將馬車裡的窗賬拉開了。車外麵,秦爍和錢修德樣子的徐蓮正看著家仆往一輛車上搬東西,正是披著白紗的僧骨。
這一路,好像比來時要快得多,或許是鐘言希望時辰跑慢點,希望今日不落日。秦翎的興致很好,一直在看窗外景色,看到什麼都和鐘言說上幾句,好似有說不完的話。
“那邊是一座小山,底下有一條小溪流,小時候我經常去那裡騎馬。騎馬回來順路給小妹買桂花糕,她愛吃。”
“從前麵過去是熱鬨的地方,
不知道以前那家簪鋪還在不在。若是還在就好了,多買一些,總是戴得過來的。”
“這裡的樹從以前多了許多,我上次來的時候,隻看到一整排的樹苗。”
“今年夏天好像比往年熱一些,雨水也多一些,你覺得呢?”
“啊?”鐘言沒回過神來。
“我說,今年熱,雨水也多。”秦翎笑了笑,“你瞧,外頭又有烏雲了,看來今晚要下暴雨,你記得關好窗。”
鐘言隻是這樣看著他,竟然找不出回他的話來。他也看向窗外,早晨還萬裡無雲的湛藍天已經變成了烏雲密布,大雨將至。
秦翎繼續笑著:“前頭是我以前練射的地方,那時我還拉得動弓。冬天下大雪,我帶著二弟和三弟在這邊堆雪人,那年我是三人中最高的。你以後若是有空來也可以堆個雪人,就當給我看。”
“我不喜歡雪,我不喜歡。”鐘言彆過臉去,“再說我也不會,往後你教我。”
這回秦翎沒再回話,隻是笑著低了低頭。
等他們回到秦家的時候,這暴雨看著已經快要下起來了。頭頂的天變成了一口黑鍋,再低一些就要壓到每個人的腦袋上。秦翎就是在下車的時候咳血的,這一次他沒法再當看不見,因為咳得太多了。
小翠和元墨原本高高興興地盼著少爺和少奶奶回來,誰知盼了一整夜,一見麵就是肝腸寸斷。其他人也亂了套,誰也沒想到大少爺會忽然不行了,明明上車之前還好好的。隻有鐘言沒有亂了手腳,這病秧子的毒陽發作,他那點心脈已經不行了。
這兩日隻是回光返照罷了。
秦翎是坐在輪子椅上被推回來的,眼瞧著周圍的人為了自己忙忙碌碌,他卻說不出一句整話來。這幾天看似康健,實則已經用光了氣息,這會兒喘一次都難。他不住地咳嗽著,時不時就有血咳出來,胸口全是紅的。臉色也迅速地蒼白下去,眼裡的光逐漸黯淡。
等到他能說話的時候,就把元墨和小翠招到了身邊來:“咳咳,你們……”
“少爺您彆說話,省著力氣。”元墨跪在他床邊,“已經派人去叫郎中了,您換一個郎中肯定能醫好!”
秦翎卻搖手,他也沒料到會這麼快,還以為能拖到黑天。當真是閻王催命,不留三更。
“不……不醫了。”秦翎勉強地笑了下,“翠兒……”
“小的在。”小翠站在元墨身後,強忍悲痛,“您放心,郎中一來您就好了。”
“你們……以後跟著她。”秦翎隻有說這幾個字的力氣,昨日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他還能走,不咳嗽,他們一起說話、泡浴,像年少夫妻,“跟著她。彆……咳咳……彆守墓去。”
兩個孩子都不吭聲了,心裡都下了死主意。少爺若真是走了,他們必定是要守墓掃陵去的,絕不讓少爺孤單。
“她……她呢?”秦翎看向床邊,尋找著那抹月牙白色的身影。他忽然又笑了一下,真是的,以前求死的時候死不了,現下有了不舍,卻要走了。看來這親還
是不成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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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不會知曉什麼叫舍不得,放不下,心不靜。
“我去給您找。”小翠奔向外頭,剛好和少奶奶撞了個滿懷。鐘言一個字都沒說,到秦翎的床邊坐下了。
秦翎費勁兒地喘著氣,胸口起伏那麼明顯。“你走。”
“你就和我說這個?”鐘言麵無表情,“就說這個?”
秦翎吃力地點了下頭,指了指元墨。元墨馬上懂了主子的意思,他是要自己把置辦的東西給少奶奶,讓少奶奶帶著走。
“還有什麼要說的?”鐘言的胸口微微起伏,隻進不出,他早就忘了真正的呼吸吐納。
秦翎的嘴唇動了動,顯然是說著什麼,可是卻已經聽不見了。鐘言將他抱著扶起來,讓他坐在身邊,他脖子沒力氣,額頭抵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後就是無休無止的咳。
鐘言輕拍他的後心,等著他咳完。
“沒工夫教你堆雪人了……其實……我多年沒碰過雪了。”秦翎就這樣,就著這個姿勢搖搖欲墜,越說越困倦,大限將近,“我很開懷……咳咳……我好想娘親……等我到了下麵,見了娘,告訴她。”
鐘言仿佛也要搖搖欲墜了,支離破碎,體無全膚:“告訴她什麼?”
秦翎閉上了眼睛,歇了好一會兒:“……兒已娶妻,妻叫鐘言。”
窗外一個白閃斜過天穹,好似將天空一分為二。
雨未至,風已起。窗欞被吹得亂拍,竹林和野草再一次東搖西晃。眼前人已是彌留之際,鐘言卻當作什麼都沒發生,讓他在肩上睡。
“少奶奶。”元墨不敢大聲,“少奶奶?”
“做什麼?”鐘言慢慢地轉過去,“小點兒聲,他睡著了,彆吵著你家少爺睡覺。”
元墨和小翠頓時不敢出聲,這會兒的少奶奶可不能驚動,否則容易出大事。窗外又一個閃雷,暴雨如約而至落下,雨滴接二連三地砸在地上、屋簷上、窗子上,像來送一送。
走時下雨,這可真是好命,鬼走濕路,這是要這病秧子順順利利地走,不要回頭。鐘言將他放下,他鼻息還在,隻不過撐不了多久了,甚至撐不到新的郎中過來。
“少奶奶?”小翠輕輕地叫,希望把大少奶奶的神智叫回來。
鐘言隻是點了下頭,慢慢地起來朝外走去。喜台還在,牆上的大紅囍字還沒扯掉,他摸著門走了出來,站在屋簷下,單手接了一把雨。
然後義無反顧地走進了雨水裡。
雨變得更為猛烈,如同天公發了雷霆之怒,怒視人間。一瞬間的功夫鐘言就被澆透,從頭到腳,全身沒有一點乾燥的地方。元墨和小翠都想過去,但兩個人都不能沾水,怕少爺這邊還需要吩咐,隻敢在後頭輕輕地叫著。
走到了院中,鐘言抬頭看天。水衝刷他的麵龐,好似來自天上的神力鞭笞他,要打得他必須閉上眼。
可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閉上,仍舊瞪視上方,像是要討一個說法。白閃不斷橫過天空,雷聲近在頭頂,鐘言站了一會兒忽然開口:“你為什麼不下雪?”
天自然不會回應。
“你現下為何下雨而不下雪!”鐘言緩緩地問,“為他下一場雪,不行嗎?”
風吹過他的眉梢,猶如刀削。
“天地為公,正道光明,可是你看看你在做什麼?為何好人不長命,惡人遍布世間?”鐘言指向身後,“你這是什麼公?又是什麼正!“
回應他的仍舊隻有雷聲、雨聲、風聲,唯獨沒有真正的答案。
“說什麼放下我執,人各有命?他是該這樣的命嗎?他是嗎!”鐘言迎風嘶吼,淺色的衣服被打濕,又被風吹得不斷飄搖,袖口像兩麵勢不可擋的旌旗,要和命宣戰。
小翠和元墨在屋簷下聽著,聽不出大少奶奶究竟喊什麼,屋內,少爺的喘息已經很輕了。
屋簷下方,大婚用的紅燈籠還掛著,這會兒看著,倒像是一串串的血珠。就在這時候,他們麵前的少奶奶忽然起了巨大的變化,原本烏黑的長發從發根開始泛白,逐漸變成了雪白雪白的顏色,他的皮膚也變了,不再是人肉色,而是微微發青的慘白,兩隻手的指甲也長了一倍,尖尖地長了出來。
“不讓我逆天而行?我偏要給他續!”鐘言將袖子一甩,袖口的水珠甩到了雨水當中。天上的雨水仍舊往下砸著,砸進他血紅色的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