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把東西一樣一樣裝進袋子,拎起來其中一個比較重的。
“你不拎,”牧長覺一手拿著兩個袋子,把燕知手裡的袋子也接過來,“不是給你拎的。”
“那等會兒回去我也不吃嗎?”燕知站在原地問。
他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很不舒服。
牧長覺在原地站著看了他一會兒,把最輕的袋子又勻走一盒牛奶才遞給他,“你拿這個,好嗎?”
燕知接了,很快為自己的情緒感到莫名其妙。
他根本沒理由不高興。
牧長覺要到自己家吃飯,跟他一起出來買了東西付了帳,這都很符合他的風度並且很有分寸感。
燕知很快地調整,又很快地感覺到手指被袋子勒酸了。
他不動聲色地換了個手提袋子。
牧長覺好像沒看見,隻是走路的步子邁得稍大了一些。
上樓之前牧長覺把袋子接到自己手裡,“你先上去開門。”
進家門之後燕知看到牧長覺把新買的生鮮整理了一下都放進了冰箱,忍不住問:“這些你不帶走嗎?”
牧長覺手裡拿著一盒草莓,分了一半到新買的水晶盞裡,“這些我家都有,在這邊留一份。”
“燕老師有空就幫我吃點兒,彆放壞了。”牧長覺把草莓拿到廚房衝乾淨,拿到有陽光的窗台上晾著。
燕知小時候最喜歡吃草莓,又吃不了涼的。
有一回他吃到肚子疼都不長記性,還是給他買多少就得吃多少。
而且他從小護食,草莓是他的,牧長覺也是他的。
其他人想吃可以自己單獨買,但燕知的草莓除了他跟牧長覺,彆人摸都不給摸。
燕知小時候記不起來喜歡吃草莓的原因,在他跟牧長覺分開之後變得過分清晰。
那時候他還幾乎沒有係統化的記憶,但記得牧長覺給他念過一本故事書,那裡麵說草莓是心的形狀,所以草莓的味道就是愛意的味道。
所以幼年的燕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覺得,如果他咬一口牧長覺,應該就是草莓味的。
那時候他用沒長齊的奶牙在牧長覺身上口水嘩啦啦地啃。
牧長覺一次一次把他扒拉開,最後困惑地問剛喂飽的崽子:“天天又餓了?”
燕知離開九年,上一次吃草莓,還是跟牧長覺一起。
好像一次分開,足以消除他對草莓的所有沉迷。
他幾乎已經想不起來草莓具體是什麼味道。
那一盞草莓被陽光一
照,像是大小均勻的紅寶石,剔透而誘人。
燕知向後退,“你帶走吧,我對草莓過敏。”
“那我先放在這兒,我吃。”牧長覺把草莓從窗台上拿下來重新放進冰箱,“如果我忘了,你就拿給實驗室的學生吃。”
他換了一把車厘子出來,“車厘子過敏嗎?”
“……”燕知總不能對冰箱裡的十幾種水果全過敏,“不過敏。”
“那行。”牧長覺仿佛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燕老師,我對你的廚房不太熟悉,你過來看著我一點兒,好嗎?”
燕知謹慎地站在他半米之外,“其實我們可以叫外賣的,我可以請你吃,畢竟之前你也請過吃過三頓了。”
一次在粥鋪,一次陳傑送來的,一次牧長覺自己帶的。
“燕老師的記性突然又好起來了。”牧長覺把油倒進鍋裡,“麻煩你幫我遞一下蒜片,那個碟子。”
燕知在桌子上的一堆食材裡找到了那隻裝蒜的迷你小碟。
那小碟子是青花的仿古風格,邊上用釉下彩繪製了一圈各種姿態翻飛的小燕子,可愛極了。
是牧長覺剛剛在超市新買的。
用畫著燕子的碟子裝蒜。
燕知很難不覺得這裡麵在影射什麼。
他用餘光看了一眼牧長覺。
牧長覺把手騰在鍋上方,在試油溫,“找不到嗎?”
他已然恢複了友好和溫和。
燕知把碟子遞過去。
蒜片落進熱油“滋啦”一陣響,很快激起一陣香氣。
牧長覺把切好的西紅柿滑進去翻了兩下,“燕老師,鹽和糖在哪兒?”
燕知剛轉身要去拿,牧長覺卻跟著他動。
牧長覺比他高比他寬,胳膊一舒就繞過他的後背,帶過一陣熟悉的溫暖。
燕知在緩慢湧動的獨特氣息裡慢慢繃直了後背。
就在他要抽身的時候,牧長覺先離開了,拿著裝鹽的小瓷瓶,“這個對嗎?”
燕知靠到了置物架上,保持自己的身後沒有空門。
牧長覺又起了一個鍋炒雞蛋,扭頭看燕知,“燕老師幫我翻西紅柿好嗎?”
這不難。
而且燕知幫了忙,飯也吃得理所應當一些。
他攪動著鍋裡緩慢軟化的西紅柿,聞著飄在空氣裡的雞蛋香,更餓了。
“燕老師,碗在上麵嗎?”牧長覺溫柔地問著,已經向燕知頭頂的壁櫃伸手。
開門的動作,讓他整個把燕知罩在了自己身下,像是用羽翼護住雛鳥。
燕知低著頭,無處可藏,“要不然我出去等你。”
“不行,我也不是很會做飯,沒有你在我一個人不行。”牧長覺拒絕得大方而果斷,好像不是在承認自己的不足,而是僅僅在描述一件客觀事實。
廚房沒有門,但是牧長覺擋在置物架和氣灶之間。
燕知根本出不去,隻能低著頭翻炒剛剛加進西紅
柿的雞蛋。
牧長覺看了看鍋裡的菜,跟燕知商量,“現在可能偏酸,要不要再加一勺糖?”
燕知點點頭。
他喜歡甜一點。
牧長覺往鍋了撒了一滿勺糖,又閒聊起來,“燕老師家裡的房間,怎麼都沒有門?”
從牧長覺第一次來,燕知就給這個問題準備好了答案。
他用拇指抵著下唇,平靜地說謊:“我一個人住,公寓麵積小,也隻有這幾個小房間,用不到門。”
其實他剛來的時候公寓的每一個房間都有門。
但是有一次晚上他窗戶沒關好,風把一扇門吹上了。
燕知就請人把門都拆了。
牧長覺似乎覺得他這個漏洞百出的答案十分合情合理,好像隻要是獨居,誰家都不用門。
也或者他隻是隨口一問,並不真正在意答案。
除了西紅柿炒雞蛋,牧長覺又煮了麵,炒了一個菠菜蝦仁。
燕知平時都吃食堂,本來舌頭都吃鈍了。
他隻是要維持身體機能的正常運轉,對於吃什麼其實並不十分關注。
但他吃了第一口麵條之後就頓住了。
這味道跟之前牧長覺帶來的那些“外賣”一模一樣。
牧長覺看他舉著筷子不動,很有風度地關心:“怎麼了?糖放少了?”
“沒有。”燕知看了他一眼,埋下頭繼續吃。
之前實驗室的學生說他愛吃這個不愛吃那個,其實他一直不理解。
因為燕知根本感覺不到自己挑食。
在他看來食堂賣的飯味道都差不太多,隻有菠菜是他主觀上覺得好吃一些的。
所以他幾乎每天都會買菠菜吃。
等他吃了一口蝦仁菠菜之後,燕知又覺得很後悔。
這樣以後他要怎麼接受食堂的菠菜。
他想不通。
當年牧長覺說什麼都不肯學做飯。
為什麼自己離開了,他反倒對廚藝如此精通?
“不合口味嗎?”牧長覺把菠菜朝他推了推,“我撒了芝麻。”
“沒有。”燕知的回答總是平和而簡短,“很好吃。”
他把一整碗麵條都吃完了,雖然碗不大,但也幾乎是他平常飯量的兩倍。
吃完飯他想去刷碗。
牧長覺攔著,“廚房借給我了就是我的地方,你不要管。”
“你是不是聽說什麼了?”燕知問得突兀而平靜。
牧長覺收碗筷的動作停住了,“我應該聽說什麼?你喜歡吃什麼,還需要我去聽誰說?”
燕知抿了一下嘴,“我們當年分開的原因都在我,不管你聽說了什麼,都不用覺得你有責任。”
“我有責任?”牧長覺帶著笑重複了一遍,“燕老師,現在既然已經時過境遷,你能不能向我透露一點你離開的原因,你覺得我應該聽說什麼?”
燕知下意識地把手指抵到齒間
,雙臂環胸,“你知道發生了什麼。”
牧長覺看著他,反問:“我全都知道嗎?”
燕知忍不住地看門框的正下方,像是一種確認。
牧長覺還在等。
“我當時以為……”燕知平靜的聲音因為他咬住指尖而稍微含糊,“我當時知道我們不合適。”
“很合理,我接受。”牧長覺點頭認可,“那你現在怎麼想,你覺得我算什麼?”
燕知有點不知道怎麼回答。
牧長覺算什麼。
牧長覺是一道咒語,是隻要想起來就能平複一切的安全詞。
但他隻能想,不能念。
“至少我能算個同事吧?”牧長覺替他回答了,又不輕不重地加上:“燕老師。”
燕知生命裡所有的快樂都曾經伴隨著牧長覺。
現在這些快樂消弭成了過往,而牧長覺向他自稱“同事”。
燕知有點像是被蜘蛛的毒液麻痹的昆蟲,死到臨頭了反而不覺得疼。
“是,我高攀你,算同事。”燕知說完才察覺到自己語氣中的刺,下意識地看自己的書包。
藥在裡麵。
“那同事照顧同事,沒什麼不妥吧?”牧長覺扶著他的腰,慢慢帶到沙發邊。
燕知沒想到這一層轉折,仰著頭看他,“嗯?”
“同事累了就坐會兒,讓你同事把碗刷了。”牧長覺從燕知提回來的袋子裡掏出一個毛茸茸的小毯子。
他把毯子護在燕知肚子上,“這是你自己提回來的,給你用,好嗎?”
燕知不知道自己剛才聊完那一兩句,臉色已經白了,一坐下來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剛吃下的飯像是石頭一樣墜在胃裡。
牧長覺走了,去廚房刷碗了。
燕知蜷在沙發裡,假裝在看一篇文獻,腦子裡卻全是“急救!快叫救護車!”
但是他那時候就已經知道太晚了。
來不及了。
人流了那麼多血,怎麼可能還活著?
就像上一次,哪怕就在醫院,燕北珵也還是那樣當著他的麵走了。
燕知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從那張模糊的麵容裡麵辨認出剛答應和他一起過中秋的父親。
他那時候還以為,命運已經向他展露了最殘忍陰險的一麵。
他拚命地往回跑,因為他知道牧長覺在那裡。
可惜他沒能跑到。
早上的藥效已經過了。
燕知給文獻做了一行毫無意義的標注,幾乎是出於習慣地向身旁伸手。
他很少這麼頻繁地用藥,因為大部分時間他可以用橡皮筋控製。
其餘的時間當中還有一部分,他根本不想控製。
牧長覺就在廚房裡,離他不到五米。
水流衝在碗碟上,燕知賭他聽不見自己。
他用極輕的聲音說:“我告訴過你,當時他們都說不行,所有人都說不行。”
他等著旁邊的聲音來安慰,卻什麼都沒等到。
他有些著急,忍不住小聲念了他的咒語,“牧長覺。”
還是什麼都沒有。
沒有手來握他的手,沒有聲音來寬慰他一切都過去了。
隻有他自己坐在那裡。
即將溺水。
燕知的大腦空白片刻,他的聲音就失控了,“牧長覺!”
廚房的水聲停了,裡麵的人擦著手走出來,“怎麼了?”
燕知沒想到他會聽到自己,一時間愣住了。
牧長覺走過來彎下腰,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怎麼出這麼多汗?不舒服?”
他的氣息一覆過來,那種漫無邊際的窒息感便逐漸退散了。
隻要有一點理智歸位,燕知就能保持表麵的平靜,“還好,可能剛吃完飯有點熱。”
“是嗎?那剛好,”牧長覺在他身邊坐下了,“我洗碗洗得手好涼,你給同事暖暖。”
他不由分說地把手探進燕知的小毯子,把他一雙冰涼的手攥住了。
“燕老師,您怎麼老騙人啊?”牧長覺一挑眉,把燕知連人帶毯子地抱住。
燕知完全沒預料到牧長覺的動作,本能地要退縮。
“燕天天,你最好彆動。”
燕知停住了。
他沒想過,牧長覺也有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