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沒吭聲。
“誒呦我不是嫌你跟他一塊兒,我是說怎麼上醫院去了呢?我看他一直護著你,是鬨病鬨得厲害嗎?”望鬆濤語速快了不少,很擔心。
“隻是普通體檢。”燕知回答:“就是查查生理指標。我挺好的,都很健康。”
“你最好是。”望鬆濤的語氣裡有警告的意味,“你就算是內什麼,也不能內什麼,昂。”
燕知沒懂,“啊?”
“算了,傻瓜一個。”望鬆濤歎了口氣,“保護好自己,彆讓彆人騙你。”
燕知更不明白了,“誰騙我?”
“沒誰。”望鬆濤直接放棄了,“你回住的地方了嗎?那邊也該天黑了吧?大晚上彆在外麵瞎晃。”
“嗯,我在酒店呢。”燕知把剩下的杯底喝了,“我現在回房間,掛了吧。”
路過酒吧的玻璃窗,燕知看到海邊的棕櫚被吹到了一個很誇張的角度。
一對年輕情侶從他身邊路過,“今晚有台風?為什麼沒出
行提醒啊?”
“估計是沒名沒姓的小台風吧,撐死下場大雷暴。都這個季節了,這種小台風不值一提。”
隻是很短的一瞬間,燕知感覺餘光裡閃過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形。
穿著牧長覺偏愛的黑襯衫,消失在反光的玻璃門後。
燕知皺了一下眉,有些僵硬地直接坐電梯回了十一樓。
他的房間麵朝海,透過半透明的窗簾能看見遠處的海麵上隱約閃爍的銀紫色電光。
燕知用掌根壓了壓眼眶,嚴嚴實實地把內層的遮光窗簾也拉了起來。
房間的密封性很好,相對於當地的空氣濕度甚至可以算是乾燥。
燕知把旅行箱拉到正對門的位置,坐在上麵做今天的交流提要。
這樣他就可以清楚地看見門下麵的地毯。
“多通道場記錄適用於深層腦區的活動記錄,溫大可以實現最高一百二十八通道……”燕知記了一行,就忍不住抬頭看門。
背後的雨聲極小。
但是燕知偏偏能聽到。
其實雨落在窗戶上的聲音和鞋子踩進雨裡的聲音並不一樣。
但是燕知就是忍不住地想起自己在雨裡奔跑。
他想自己要是沒為了那點小事跟牧長覺鬨彆扭就好了。
他想隻要自己跑到家,牧長覺就會立刻回來找他。
褲子被雨水貼在小腿上,又濕又涼。
警察姐姐幫他擦過褲子上的血了,還安慰他彆怕。
燕知不是怕,他隻是不信。
他要立刻跑到家裡,等牧長覺來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場噩夢。
牧長覺總是在他做噩夢的時候把他叫醒。
所以過去燕知是不怕下雨的。
他甚至喜歡在電閃雷鳴的夜晚蜷縮在牧長覺的身邊,讓他陪著自己挑一隻最新款的玩具小熊。
燕北珵總說玩具小熊是女孩子才玩的。
牧長覺就從來不這麼說。
想到燕北珵,燕知在雨裡一邊跑一邊大哭,回到家裡的時候幾乎站不穩。
其他三個大人都在。
支璐正伏在海棠肩頭:“……我什麼人都沒有了,我該怎麼辦?”
“怎麼會呢?你還有天天,還有我們。”海棠正寬慰她,看見燕知自己回來了。
她連忙把六神無主的支璐擋在後麵,推著燕知上樓,“你怎麼淋著雨回來的?為什麼沒等我們過去接你?”
“牧長覺什麼時候回來?”燕知隻問了一個問題。
海棠有點為難,“他那邊電話不通,如果一直聯係不上,我等會兒直接買機票過去找他。”
燕知信了。
他渾身抖著衝了一個熱水澡。
他下樓的時候隻剩下支璐和牧如泓在。
牧如泓在給律師打電話,跟支璐做了一個“可以”的手勢。
燕知跑過去問支璐,“海棠姨去接牧長覺了嗎?”
支璐看著他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燕征天,你爸死了,到現在你還在找長覺?”
彼時從來沒有直麵過死亡的燕知對“死”這個概念的理解尚不真切。
他的恐懼遠遠多過悲傷。
他沒有撕心裂肺的苦痛,也認識不到他已經徹底失去了他那位嚴厲而忙碌的父親。
燕知隻是非常需要牧長覺像是每一次把他從噩夢中喚醒一樣,告訴他這一切並不是真的。
支璐愣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拉著燕知的手,“找牧長覺是嗎?那我現在帶你去找他。”
因為牧如泓也在場。
因為牧如泓是牧長覺的父親,是一向嗬護愛重燕知的長輩。
所以他又信了。
他不知道那就是他作為“燕征天”的最後一個夜晚。
老天並不容他有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字。
電閃雷鳴,大雨如注。
燕知枯坐在行李箱上。
筆記本就張在他膝頭上,隻要他抬起手,就可以回到這個專注的、有支撐的世界上。
他是萬眾矚目的學術新秀,是有朋友和學生關心愛護的正常社會人,是理應早已重獲新生的燕知。
但他想不明白,為什麼在每一個雨夜。
他就好像被衝散所有他用以遮擋絕望和愧疚的傘,變回了那個無論如何掙紮也跑不出噩夢的燕征天。
血還是從門下麵漫了出來。
邊緣已經開始凝固了,黯淡地在殷紅四周乾癟起皺。
道歉的話就在嘴邊。
哪怕燕知知道自己再說多少遍也於事無補。
但他還在室內。
至少他在室內。
雨在外麵,他就是安全的。
燕知從薄荷糖罐裡倒了一片藥,皺著眉嚼碎了。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燕知機械地站起來去開。
看見來人的時候,他驚訝了半秒。
他明明已經吃了藥。
燕知微微抬著一點頭,眼睛裡幾乎沒有聚焦,“你怎麼會在這兒?你不應該……?”
還沒等他說完,牧長覺就伸手把他摟進懷裡,“我剛好路過。燕老師,外麵打雷了。好怕。”
他的聲音柔和低沉,把“好怕”說得像是“不怕”。
或許是他身上還帶著些水汽的溫暖,或許是他那聲毫無敬意的“燕老師”,讓燕知突然明白了這個牧長覺是真的。
和他一樣,牧長覺也是從雨裡來的。
或許是酒精和藥物不應當的互作,燕知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想,是不是終於有人來接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