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賈政回過神來,指著台上抱著兒子喜極而泣的陳夫人,手臂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
此時此刻,他覺得陳夫人就是個毒婦,用賢惠大度偽裝自己的毒婦。
在場之人有跟他一樣想法的,自然就有反思的。
雖然反思的角度千奇百怪,有人反思不該對妻子過於苛刻,有人反思不該將妻子的付出視作理所當然,也有人反思妻子賢惠是不是因為心裡沒自己?
就在觀眾以為,劇情已經完全結束了的時候,道士送走了陳夫人,忽然說了一句,“她已經走了,你出來吧。”
一團黑色的霧氣突然出現,等霧氣散去,原地變多了一個人影,正是變回男身的吳玉娘。
那道士問道:“你這小鬼,既已尋到了替身,卻為何不去投胎?”
彼時那鬼正癡癡望著陳夫人離去的方向,神情一言難儘,心頭更是複雜難明。
他並沒有回答道士的問題,隻是自顧自地看了許久,才深吸了一口氣,一撩衣擺,跪在了道士麵前。
“道長,在下有一不情之情,還請道長成全。”
那老道士挑眉看了他一眼,“既然是不情之請,那你乾脆就彆說了。”
收完,就往太陽底下一躺,掀開衣裳開始捉虱子,捉一個彈一下,捉一個彈一下,好不悠閒自在。
那鬼膝行幾步,跪到了他麵前,“道長,在下不是要害人,而是要請道長在下的魂魄之力,護住陳夫人的兒子平安長大。”
老道長捉虱子的手一頓,終於肯拿正眼看他了,而且反反複複仔仔細細地打量。
“你是畫皮鬼做久了,腦子出問題了吧?”老道士嗤笑了一聲,“先前要害她兒子的是你,如今要護她兒子的也是你。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你這心思複雜多變的,比那掉進海底的針都難摸索吧?”
“請道長成全。”那鬼深深磕下頭去。
可是,老道士又不搭理他了,隻自顧自歪在太陽底下捉虱子。
於是,那鬼便一遍又一遍地磕頭,“請道長成全,請道長成全,請道長成全……”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老道士終於歎了一聲,“便是魂飛魄散,永世不得投胎,你也不後悔嗎?”
“不悔。”
這種堪稱狗血的劇情,在傅玉衡前世那個年代,怕是要被人噴到關閉評論區。
但在如今這個時代,這種愛恨糾葛的劇情是非常新鮮的。
吳玉娘雖然作惡多端,但到了最後他幡然悔悟,用自己的魂飛魄散,保證了陳夫人有兒子養老送終。
時人講究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所以對於吳玉娘,觀眾從一開始的憐惜,到後來的唾罵,臨到結局,卻是一聲歎息。
總之在他身上的話題度,遠遠比不上陳夫人。
《畫皮》的結局,對某些觀眾來說是大團圓。
因為陳夫人救活了兒子,母子二人喜極相擁,這次過上了安寧祥和的日子;
對某些觀眾來說,就是個毒婦得逞的悲劇。
因為王生徹底死了,魂飛魄散,不但這輩子不可能做人,連下輩子做人的機會也沒有了。
若說這部話劇感情線爭論最多的,是吳玉娘對陳夫人的感情;那劇情線爭論的焦點,就集中在了王生和陳夫人身上。
有人覺得王生活該,連自己親兒子的命都不顧,這種畜牲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有人覺得王生還年輕,而他的兒子還太小,誰能保證他兒子一定能平安長大?王生先保全自己,才是對家族負責。
對,話劇演完還沒多久,就已經有人替王生找到了洗白的理由。
有人替王生洗白,自然就有人替陳夫人辯白。
因為陳夫人是親眼看見一個相貌醜陋的女子變成了王生,當時那種情況,誰能保證那是真正的王生?
萬一真正的王生已經被畫皮鬼吃掉了,那個王生隻是畫皮鬼的變化之術,用來迷惑人的呢?
所以說,陳夫人選擇救自己的兒子,是完全無可厚非的。
因為母子連心,她至少能確定兒子真的是自己兒子,是真正的王家血脈。
這兩種觀點吵得不可開交,慢慢的,彆的觀點竟是都沉寂了下去,變成了小眾爭執。
聽完傅玉衡的敘述之後,馬介甫越加跌足長歎,歎他自己不但沒福分參演,甚至連開幕演出都沒看成。
歎過之後,他又把自己如何整治張財主的事對傅玉衡說了,並把那三百兩銀子拿出來,請傅玉衡轉交給劉二腦袋。
“如果不是張財主奪了他吃飯的本事,遠的不說,就這大半年往你這裡賣的蜂蜜,也能賺三百兩了。”
這銀子馬介甫可不是亂要的,他也是估算過後才開的價。
“你把這些銀子給他,讓他自己或置辦田地也好,或是存起來日後應急也罷。反正該是他的銀子,讓他們母子自己處置吧。”
傅玉衡讚道:“難為馬兄還想著他。行,你放心吧,這些銀子我一定轉交給他。”
兩人正說話呢,潤筆沉著臉疾步走了進來。
“五爺,出事了。”
傅玉衡放下茶盅,淡淡地問:“出什麼事了?”
“造琉璃的爐子炸了,傷了幾個人。”
“什麼?”傅玉衡大驚,豁然起身,“馬兄,我這裡有了急事,怕是要失陪了。”
馬介甫也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去吧,真出了事也好有個照應。”
“也好。”傅玉衡應了一聲,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道,“把家裡的護衛帶上二十個,再拿我的帖子到五城兵馬司,借上一百個巡邏的官兵,咱們一起去看看。”
潤筆應了一聲走了,傅玉衡又吩咐洗硯,“柳三哥和徐二哥那邊必然也得到了消息,你也讓人注意著,咱們最好能在路上會合。”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你們讓人請大夫了嗎?”
洗硯一呆,搖了搖頭。
傅玉衡怒道:“傷了人還不趕緊請大夫,愣著乾嘛?”
“誒,誒,小的這就去。”
見他跑了,傅玉衡揚聲囑咐道:“請城裡最好的大夫,告訴人家是燒傷。”
等兩人走到大門口,早已有人牽了馬來,兩人翻身上馬,帶著準備好的二十個家丁一起往城外趕。
出了城門沒多久,就見兩撥人在路邊等著,待他們趕過去一看,果然是柳長州和徐輝。
三人互相見了禮,傅玉衡又把馬介甫介紹給了兩人,說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兩人肅然起敬,直說“五弟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對馬介甫十分親厚。
這兩個也都是赤誠之人,雖然各自都有些毛病,卻不耽誤馬介甫願意和他們結交。
彼此寒暄過後,徐輝便催促道:“咱們快走吧。”
但傅玉衡卻不著急了,“彆急,我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咱們在這裡等一會兒,讓大夫先過去。”
徐輝不解,“這又是為何?”
柳長州心念一轉,卻是笑道:“五弟總是好心。”
若是他們先過去了,那些工人必然要鬨事,或借此為自己討好處,八成就顧不得那幾個傷患了。
可若是讓大夫先過去,他們再過去時,大夫已經治上了,再和其餘人協商也不影響傷患。
“行,那就聽五弟的。”
徐輝點了點頭,又往傅玉衡身後看了看,挑眉道:“往常你出門身後隻跟兩三個,今天怎麼帶這麼多人?”
傅玉衡淡淡道:“我的主要目的就是講理,但也要讓他們願意乖乖和我講理。”
彆怪他小人之心,隻因他明白,人的本性裡就帶著欺軟怕硬。
若他一開始就擺出好說話的姿態,那些工人必然要聯合起來,阻止他深入調查,把一切錯誤都推到他的頭上。
更有甚者,如果他這一次什麼都不問,隻是一謂賠償,說不定下次就有人敢故意弄出點事故來。
這時候的百姓可沒有什麼安全意識,哪怕傅玉衡再三讓人宣傳了,他們的知識儲備不夠,認知自然不夠深刻。
他不怕賠償,也願意承擔傷患所有的醫藥費。
但對他來說,最主要的是調查清楚事故發生的原因。
如果是因為違規操作,一定要讓他們長教訓。
不然這一次隻是受傷,下一次就可能是丟命了。
大約過了一刻鐘,一輛帶著傅家標誌的馬車飛速趕了過來,駕車的不是彆人,正是傅玉衡的貼身小廝洗硯。
“五爺,大夫請來了,是城裡最好的兩位。”
“好。”傅玉衡道,“彆管我們,你先領著大夫去,到了之後一定要讓大夫先給傷患看病。”
“誒。”洗硯應了一聲,一揚馬鞭,馬車飛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