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龍守仁助紂為虐,但現在回想,他兩次強調——“區區年餘半載時間,他就想取其父而代之,絕無此種可能。”
其實或許有可能是在隱示謝辭讓他離開的意思。
謝辭殺龍守仁沒什麼好說的,古往今來入罪論跡不論心,他應得的,但顧莞現在細細回憶對方當時的神態語氣,再加上後來校場之上,龍守仁隻提“焉敢囚父伏兄,篡奪權柄”,卻不是“囚父弑兄,篡奪權柄。”
顧莞就琢磨:“我就總有一種感覺,這荀逍或許沒死透!”
當初第一個開關率兵趕至援救的,正是龍守仁。龍守仁很明顯仍是荀榮弼的股肱心腹。結合荀遜從接到其兄屍身到舉辦喪禮前後並沒有任何異樣比如搜索的舉措,倘若這是真的,那應當就是龍守仁出手描補的結果。
那荀逍?
會不會九死一生,逃了?
“嗐,如果這荀逍真沒死,那他知道的事情可就多了!”
足以稱得上一條捷徑啊!
謝辭琢磨了一下,和顧莞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荀逍的墓。
“可即便咱們把他的墳給扒了,一年多了,差不多都化成白骨了吧?” 謝辭皺了下眉頭,這也沒法判斷啊?
說到了這裡,顧莞終於笑了,凝思的神態一掃而空:“彆擔心,應該能的。”
除非荀遜給找了一個年齡身高等等條件全部都差不多的屍體下葬吧,否則都可以分辨的。
白骨會說話呢。
“走吧!”
顧莞露出一點得意的表情,一揚鞭,回頭露齒一笑,神采飛揚地說。
……
茫茫雪野,棕馬紫衣,顧莞身高大概一六五,但一雙筆直的大長腿讓她看起來長挑,削肩蠐頸,那雙包裹在窄身長褲的雙腿左右翻飛,像花蝴蝶一樣漂亮又遒勁有力得不可思議。
她不同謝二嫂的剛強雷厲,卻彆具一種利落隨性的灑脫,時而慵懶狡黠,時而明麗照人。
她有一雙彎彎柳葉眉,卻半點都不顯得柔弱。
風吹雪屑紛飛,她一揚馬鞭,大棕馬長嘶一聲,颯颯紫色身影迎著風如驚鴻流星般在眼前掠了過去。
謝辭怔怔看著半晌,急忙揚鞭追上。
風雪聲中,隨風送來兩人的說聲話聲。
可能任何人都不會想到,這當口謝辭和顧莞還會重返肅州城,更絕猜不到兩人會折回英烈坡。
月影之下,荀逍的墓前一片幽靜。
隻有風聲呼呼,冬季裡,連守墓人都躲在山下的小木屋裡烤火熟睡。
謝辭和顧莞拴好馬,從崖頂放下一條繩,就這麼大搖大擺回到了荀逍的墓前。
坡頂風大,積雪不厚被刮得紛飛亂散,還能比較清晰得看見紛踏的腳印和斑斑的血痕在地上。
謝辭顧莞一人一把鋤頭,兩人商量了一下,直接從墓碑正前方開挖。
——墓門是在正前方的,匠人收尾完畢和送葬的人把棺槨抬進去之後,總得有條路出來的,在這裡開挖是最容易的。當然,也最顯眼,不過這樣的天氣連守墓人都不巡了,也就沒有這個問題了。
顧莞用鋤頭比了一下,正要開挖,卻被謝辭一把奪過來了,“我來。”
他對那天顧莞說的結拜為姐弟有點耿耿於懷,一逮到機會就要表現自己的大男人身份。
顧莞也不搶,掃掃墓碑前的台階坐下來,笑而不語看著謝辭乾活兒——很好,看來以後她得多喊謝辭弟弟,這招也太好使了。
土地有些上凍了,但問題不大,謝辭真元貫注雙臂,很快就刨開凍土層,往下挖的速度更加快。
花了大約兩刻鐘,刨出一個半丈左右的深坑,後封的墓門已經完全袒露出來了。
謝辭很快砸開了墓門,等了兩刻鐘左右,他率先彎腰鑽進去墓道。
沒多久,裡麵傳來他的聲音,“莞娘,可以進來了!”
……
今天是十六,銀色的月盤懸於天際,皎潔月光灑在茫茫雪野之上,入目一片無邊的幽冷清淨。
顧莞正打開鐵盒,把這次雇人精心打造的一把小刀拿在手裡看著。
長條冷硬的刀柄,鑲裝了一個小小尖頭異常鋒利的刀片,兩者都淬了銀打造的,泛著淡淡銀色的金屬光澤。
這是一柄手術刀。
曾經顧莞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拿起來的東西。
她盯著這柄手術刀一眼,長長呼了口氣,把東西都塞進斜背在身上的麻布包,一跳進了坑底,三兩下鑽進墓道進了墓室。
荀遜不是王侯,也不是高官,去世時年不滿三旬又年輕,墓室並沒有很複雜,一主二耳,棺槨就放在主墓室正中央,一進來就看見了。
謝辭已經把棺槨破開,掀開棺蓋,並等了好一會兒味道散去許多,才叫顧莞進來。
顧莞卻是沒有一點心理障礙的,這是她的老本行好不好?
她窺了一眼,屍身的肌肉和軟組織已經全部腐敗,隻留下一點曾經存在過的痕跡,棺槨裡白骨一具,頭發覆蓋在頭蓋骨的位置,甲片零散撒在指骨和趾骨下麵。
“體長五點九二尺,推測生前身高加兩寸。”
顧莞戴上棉紗口罩和手套,一拉皮尺,笑著瞥了謝辭一眼說。
謝辭眉心立馬一皺,雖然這個點和他日常所用有點差異,但他還是立即就理解了,“五尺九二加兩寸?”
謝辭最末一次見荀逍是前年時候,荀氏兄弟代父回京述職,登門拜見荀夫人,那時候謝辭十四歲,兩人站一塊,他到荀逍的耳垂下,那時候過年他剛量過,整好五尺五。
謝辭眉心不禁攏起,這麼換算一下,有點點對不上了,短了少許,但想想人死後骨骼會有一些細微差異,以及就是當世的靴子以及站姿等等,差一點點,他暫時也說不上什麼。
但顧莞一量兩顴,“足有半尺加半寸,你這大表兄臉夠寬的哈。”
光顴骨都快二十厘米了。
謝辭幾乎是馬上就道:“不可能!”
荀逍極肖其父,生得儒雅頎長,是北軍中有名的白麵郎君。
怎麼可能是個大餅臉呢?
而這個時候,顧莞終於露出終於找到目標的微笑了,“這人是被掐死的。”
“你瞧,舌骨大角折斷,這掐死他的人是下了死力氣啊,估計五六息就斷氣了。”
但荀逍是被燒死的,一場火攻,該小隊的肅州兵全軍覆滅,全部成了焦屍,而眼前的骸骨呈鬥拳狀,白骨表麵眾多焦黑,看起來也確實是燒死的樣子。
荀逍屍體這個樣子,連壽衣都沒法換了,隻用紅披包裹,不過紅披已經被謝辭扯了,露出焦黑零落的白色鎧甲和衣料。
顧莞小心用鑷子夾起一點鼻骨,用燈近照檢視片刻,“這人確實是被掐死之後再被焚灼的。”
另外,顧莞檢查了一下掉落的小腳甲,又有了一個新發現,“你這大表兄也是有北戎血脈嗎?”
“不是!”
謝辭幾乎是馬上道:“絕對不可能!”
荀逍是荀榮弼立功回朝後,謝家幫著張羅娶的媳婦,次年荀逍是在京城出生的,謝辭百分之百可以肯定,荀逍的生母裴夫人和荀逍本人都和北戎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到了這裡,其實已經差不多了,但為了穩妥期間,“謝辭你來。”
她指了指恥骨聯合,“把這裡鋸下來。”
恥骨聯合鋸下來之後,顧莞清洗乾淨了,本來應該煮一煮的,但這具屍體已經白骨化了,不煮也能大致剝離乾淨。恥骨聯合是沒有儀器輔助的情況下推斷骨齡的最重要依據和最準確的手段之一。
“這是個男性,年齡在三十五至四十之間,約莫三十七八。”
“你瞧,他的聯合緣和下解已經非常清晰明顯,腹側斜上段開始出現破損了。這是三旬過五到四十歲男性恥骨聯合的顯著特征。”
其他聽不明白的專業名詞,顧莞就略過了,隻說謝辭能聽懂不用再旁征解釋的。
幽暗的墓室裡,點了四五盞大燈,橘黃燈光照亮了中間的位置,顧莞套了一身白色麵紗罩衣,據她說是等會不用換衣服了,修長的十指套上緊貼皮膚的麵紗手套,她用鑷子舉著恥骨給他看,燈火下,有一種以前沒見過的清冷自持感。
這是謝辭從來沒有見過的狀態。
他十分驚訝,脫口而出:“……莞娘,你怎麼會這些的?!”
顧莞:“……”
顧莞彎彎劉海下的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立馬動了一下,她倏地看過來,眨了眨眼睛,那種清冷自持好像無端端產生了距離的感覺立馬就消失了,她變回平時靈動的樣子又帶一點狡黠,嘿笑了一聲,“這個啊,我外祖父你知道不,他以前不是刑部的提刑官?跟他學的。”
關於這個,顧莞也想過了,原主外祖母是永嘉縣主是宗室,至於外祖父則是刑部的提刑官,就是《大宋提刑官》裡麵宋慈的那個提刑官,檢驗屍身不是提刑官必須要做的,但卻是他管轄的範圍之一,有興趣當然可以親自上手。
她湊過來,小聲笑著說:“你彆告訴彆人啊,我答應過我外祖父的。”
暈黃燈光,她臉上細細的絨毛清晰可見,她笑著說的,還哥倆好地用肩膀碰了碰他。
她湊得有點太近了,謝辭不由得有點屏息,他睜大眼睛看著她,幾乎馬上就回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彆人的。”
但他忽然意識到,這是兩人擁有了一個秘密嗎?
顧莞說的,謝辭沒有一點疑心,隻要她說,他就信了。隻是在這黑乎乎又靜謐的墓室裡,兩人悄悄話般小小聲說完之後,他心裡,卻因為兩人擁有了一個共同的小秘密無端端感到了很開心。
莫名就漾起了一種叫做愉悅情緒。
說完之後,他還覺得自己不夠認真,小聲用極鄭重的語氣補充:“任何一個人。”
“我保證!”
燈火之下,謝辭的眼睛像琉璃一樣璀璨,他突然嚴肅臉,顧莞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後合,他好像四川變臉,他這樣子好好笑啊。
她用又輕又快的語氣說:“那我相信你了~”
謝辭被她笑得尷尬,有點耳根子發熱,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不過沒一會,他也忍不住勾了下唇角,也抿唇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