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葉今晚一直在忙, 藥材庫房裡能調用的藥都調用出來提前做準備,就這還是怕度不過這場病疫。
他身心疲憊,明明已經累到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但還是想過來看看元寶。
元寶房間的門半掩著,何葉將門輕輕推開一條縫, 幾乎用儘了力氣才抬起腳邁進去。
屋裡燈光昏暗,豆粒大小的火苗隻映出床邊的一點光亮。
何葉抬眼就看見劉長春坐在床邊,嘴裡輕輕哼著不成調的曲兒, 嗓音低啞。
微弱的光亮披在她肩上, 映在她發絲上,她彎腰駝背低頭拉著元寶的手, 臉埋得深看不見表情。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的哼著哄小孩入睡的曲子。
她不知什麼時候, 學的這個。
何葉不知為何, 就這麼站在原地, 一手垂在身邊, 一手搭在門上,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幕。
劉長春的注意力全在元寶身上, 根本沒留意到屋裡進了人。
她哄元寶睡覺。
這傻孩子也忒傻了點,明明頭疼腦熱四肢酸軟,就這硬是不當著歲荌的麵叫苦。
他認為自己拖累了歲荌,竟覺得就這麼死了也挺好。
可他才五歲啊, 明明有大好的風景沒看過, 明明有那麼多美好沒體驗, 但此刻唯一遺憾的卻是吃了她缸裡那麼些米麵,最後也沒能長高一點點。
他覺得他可能永遠都長不高了,覺得浪費了她的糧食,浪費了歲荌的一番辛苦。
他都要死了, 還這麼懂事,半點沒任性一回。
劉長春聽完是強忍著才沒掉下眼淚。
要是知道有這種事情,彆說糧食了,元寶就是想吃燕窩她也給他燉。冰粥算個什麼稀罕玩意,他要是想吃,她頓頓給他燉佛跳牆,冰粥一天吃八頓都行·。
哪有什麼浪費不浪費的。
她這個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哪回也沒真心覺得他和歲荌浪費她糧食了。都是自家孩子,吃得越多越好。
等元寶昏昏沉沉再次睡過去,劉長春的曲子早就哼不下去,連單個字音都帶著哽咽。
她單手遮住眼,臉往下埋得更深,整個人幾乎佝僂到伏貼在床邊沿子上。
昏黃的光亮搭在劉長春彎曲的脊背上,像極了沉重的石頭,壓得她無法喘息,壓得她抬不起脊背肩膀。
過了許久,劉長春才慢慢坐起來,用粗糙的掌心抹了下臉,小心翼翼捧著元寶的手放回被窩裡。
她把歲荌放在床尾的醫書拿過來,一手捧著書,一手的食指得挨個點著上麵的文字才能看得進去。
燭光下,劉長春痛苦的無聲無息沒吵到昏睡的元寶。
燭光p外,何葉單手捂嘴昂臉痛哭,眼淚濡濕掌心指縫。
他好像透過眼前這一幕看到了多年前,看到了當初女兒沒有時,劉長春獨自一人抱著女兒坐在床邊是何等的崩潰。
那是她親生女兒啊,在她懷裡慢慢沒了呼吸,她那時心該多痛,該多絕望無助。
而他卻自私的將所有過錯都推到她身上,將自己沒能見到女兒的遺憾歸咎於劉長春的無能無用。
跟她比起來,他這個當爹的才最不配為人父為人夫……
他因痛苦而逃避了這麼多年,任由劉長春背負著一切獨自承受。
何葉手把著門滑坐在地上,雙手捂臉,哭到肩膀顫抖。
心中某個執念了很久的心結,竟是在今天才徹底打開。
他以為劉長春不心痛,而劉長春的心痛就像今晚這般,若不是無意碰見,根本無人知曉。
她習慣了擔負一切,習慣了忍受跟沉默,畢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把傷口露在外麵。
而自己身為她夫郎,既不懂她還在怨她,又有什麼資格覺得深愛了她這麼多年呢。
屋裡屋外寂靜一片,街上由遠及近響起梆子聲,已經寅時了。
雖說是半夜三點多,但歲荌還是敲開了朝家的大門。
朝老太太連衣服都沒換,白天穿的哪身這會兒穿的還是那身。
朝府的下人都被支到彆院,朝顏院裡隻留了幾個忠仆。院子裡裡外外熏了藥草,到處都撒了石灰。下人用何葉給的白布遮住口鼻,如非必要全站在外頭伺候。
歲荌被管家提著燈籠引進來,進院門前,還特意給了她一塊布,“防一下。”
“我不用這個。”歲荌搖頭。
她跟元寶接觸親密,頭對著頭,如果真是天花,她躲不掉的。
管家隻當歲荌是醫者不避諱這些,心裡還感慨她小小年紀心境了得無所畏懼,將來定能成大事。
兩人一路來到朝顏屋裡。
朝老太太拄著拐杖坐在床邊,也不願意綁個白布遮住口鼻,這會兒眼睛絲毫不離床上的人,就這麼徹夜守著。
滿屋燭光中,她本就雪白的盤發,這會兒看起來都泛著金色。
“孩子,”朝老太太看向歲荌,眼裡帶有幾分希望,直直地看著她,“可是何大夫有了診斷,讓你來傳話?”
管家在旁輕聲說,“老太太,這是永安堂裡坐診的小大夫歲荌,她弟弟就是上回救了小主子的那個小孩,叫元寶。”
聽她提起元寶名字的時候,歲荌眼睫煽動,垂眸落下,心臟跟被人揪了一把似的,活生生地疼。
老太太恍然,她看歲荌年紀輕輕,隻當她是長春堂的學徒跑腿呢。
“是元寶的姐姐啊,”老太太抬手,親自招呼管家給歲荌搬個凳子過來,“坐下說話坐下說話。”
歲荌看向床的方向,朝老太太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朝顏,嘴裡雖然沒說什麼話,但臉色難看,眼裡流露出恨不得替孩子承受這些的痛苦之色。
“我想看看朝顏的情況,”歲荌直接表明來意,“可以嗎?”
朝老太太猶豫了一瞬,“孩子,不是我不信任你的醫術,而是顏兒她的情況,不是很好。恐怕……”
恐怕傳染她。
歲荌笑了,替老太太把剩下幾個字補完,“恐怕是天花,恐怕傳出去對朝顏跟朝家都不利。”
不管傳染源是從哪裡來的,但朝顏的確是先請大夫的人。
如果真是天花,哪怕朝顏是受害者,是無辜者,都會被暴怒的百姓指責怪罪,覺得是她把病帶來了縣城,覺得她是罪人。
朝顏不過才六歲,這樣的指責謾罵,可能比疾病還可怕,朝顏會活在愧疚跟痛苦中,就算死了都不得安穩。
歲荌不是聖人,她甚至覺得元寶都是因為朝顏才得病,心裡其實多少有點怨氣,她能這麼想,彆人也會這麼想。
朝老太太見她如此通透,這才沒說什麼,起身拄拐往旁邊讓了些,把床沿留給歲荌。
朝顏睡得很痛苦,皺眉緊皺,臉頰燒得緋紅,嘴唇發乾起皮。
歲荌摸了摸她的脈象,然後擼起朝顏的中衣袖筒查看她手臂皮膚,最後解開她的衣帶看她胸口腰腹。
朝老太太雙手搭在拐杖上,見歲荌解開朝顏的衣服,慢慢把頭低下。因為朝顏身上已經起了丘疹……
紅色針頭大小,密密麻麻甚是瘮人。
歲荌卻是看得仔細。
她直起腰,盯著朝顏身上的紅點看,聲音很輕,“不是,不是天花。”
不是天花,是水痘。
朝老太太年紀雖大,但耳朵及其靈敏,聽見歲荌的聲音後,猛地抬頭看向她,求證似的詢問,“你說什麼?”
她分明聽見了,但不再聽一遍不安心。
歲荌轉身看向老太太,這會兒的朝老太太半分沒有官場上殺伐決斷的重臣模樣,隻是個疼愛後輩的尋常老者,眼裡寫滿了驚喜跟不敢相信。
歲荌道:“不是天花,是水痘。”
“水、水痘?”老太太重複歲荌的話,險些扔了手裡的拐杖大步往前站在床邊,低頭看朝顏身上的紅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