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哥哥, ”顏節竹一手撫著車廂,一手搭在朝顏手上,緩步下了馬車,笑著問, “帶明珠過來買首飾?”
沈明珠見到顏節竹, 朝他屈膝行禮, 顏節竹微微頷首。
柳氏道:“聽聞珍寶閣上了一批新首飾, 我帶明珠過來看看, 明日不是你辦宴嗎,剛好給他打扮打扮。”
話裡話外都點出沈家對顏節竹辦宴的重視, 更說明沈明珠對朝顏有意思, 否則買什麼新首飾呢。
“那感情好,我們可以一同進去看看, ”顏節竹轉身朝身後馬車裡看, 眸光晃動話鋒一轉, “不過今日我還帶了個貴客, 之所以出門就是想帶他四處逛逛。”
貴客?
柳氏跟沈明珠一同朝馬車裡看過去。
朝府裡的貴客上次他們在沈府上見過, 不就是最近京中那個風頭最盛的歲荌歲大夫嗎。
隻是她一個女人, 看什麼首飾?
“是歲大夫嗎?”沈明珠露出好奇的神色, 朝朝顏看過去, 輕聲詢問。
沈明珠對朝顏倒是沒那麼喜歡, 他看中的是朝家的權勢以及朝府乾乾淨淨的後院罷了,這樣的人家, 滿京城幾乎挑不出第二家。
雖說朝顏長相極好, 但跟成熟慵懶的歲荌比起來,不管在閱曆還是氣質上,好像都差了那麼一點點致命的吸引力。
她若是如燭火, 那天下男子便甘心化作飛蛾。
沈明珠悄悄讓身邊侍從關注過歲荌的消息,聽聞她在禦醫考核中大放光彩,一襲白衣晃了無數人的眼。
沈明珠根據侍從的描述想象了許多,隻是再怎麼想都覺得想不出歲荌真正的模樣。
此時聽聞她可能來了,沈明珠心裡莫名有些悸動,連垂在身側的手都不自覺握起。
“啊?”朝顏見沈明珠問自己,搖頭說,“不是歲荌姐,她去宮中受封去了,車裡的是元寶哦。”
元寶?
沈明珠莫名覺得這個小名很熟悉,是巧合吧?
沈明珠同幾人一起朝馬車上看過去,隨著朝主君的聲音落下,車中彎腰出來一人。
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穿著一身銀白色圓領長袍,腳上是雙縫著大珍珠的鞋子。
因視線是從下往上看,沈明珠第一眼瞧見的便是少年衣擺處繡著祥雲暗紋,每一處的針腳都彰顯著衣料的華貴跟繡工的精細。
再往上,窄窄的水青色腰帶係出一截纖細勁瘦的腰肢,將本就完美的身形比例再次放大,凸出腿長腰細的優勢。
少年圓領銀白長袍胸前的圖案,是隻憨態可掬的貔貅,盤成一團玩-弄自己的尾巴,而圓衣領裡麵是件跟腰帶同色係的方領打底中衣,哪怕沒看臉,都能感覺到少年清新如竹的氣質。
整身衣服看下來,沈明珠在心裡盤算,此人非富即貴。
這個想法,直到他看見少年的臉後,瞬間門消失,甚是腦子一片空白。
元寶手搭在車廂上,彎腰從裡麵出來,抬起臉,垂眸朝下看過去。
他長相極好,是宮中最厲害的畫師都描繪不出的相貌。
漂亮到完美的臉型,上麵點綴的五官擺在一起甚是讓人驚豔。
莫說整體感覺,單就挑出那雙眼睛來看——
他寬窄合適的眼皮,便是再好的狼毫勾線毛筆都畫不出這般自然的線條,多一分太寬,少一分太窄。
鴉羽般的眼睫垂下,臉蛋白皙清透,鼻尖挺翹,粉潤唇瓣輕抿,完完全全是個矜貴到不讓不敢多看的小公子。
沈明珠一直覺得他是京中最好看的存在,每次外出時更會刻意打扮一番,頗有心機地維持自己的美貌以及他京中第一公子的名號,讓那些女人因見到他而癡迷忘我。
沈明珠甚是享受被關注的感覺,這種虛榮感讓他得到無限的滿足。
他私心裡認為,滿京中的小公子中,無人能超過他。
直到現在,他所有的精心打扮僅僅是打個照麵,便像水中月敗給了天上月一樣,碎了一池,徹底輸給了麵前這個純天然的少年。
他未施粉黛,就已經好看到讓人屏住呼吸移不開視線。
除卻少年美貌所帶來的刺激,最讓沈明珠震驚的是少年這張臉,跟他身邊的父親有六七分的相似,輪廓跟臉型,包括眉眼,像極了沈家主君。
沈明珠不知想起什麼,臉色隱隱發白。
他甚至不敢直接扭頭看柳氏的臉色,隻用餘光偷偷撇。
沈主君從元寶抬起臉的那一刻,視線就沒從他身上離開過,像是血緣關係的牽引,他隻一眼就斷定麵前的少年是誰。
柳氏難以置信地昂著臉,眼裡神情似悲似喜,身形搖搖欲墜,腳步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要不是身邊伺候的小侍眼疾手快扶住他,柳氏這會兒可能就跌在了地上。
他原本粉色的唇,現在更是毫無血色,隻張著嘴巴看著少年,所有聲音全卡在喉嚨裡,根本發不出聲。
那一瞬間門,柳氏感覺天地間門萬物都消失了,上下一片白,唯有他跟馬車上站著的少年在對視。
“珠珠。”柳氏幾乎是無意識輕喃開口。
離他最近的沈明珠聽見他喊的是什麼,心底一沉,本就難看的臉色這會兒更是慘白。
這對父子倆的反應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顏節竹全當沒看見一樣,笑盈盈伸手朝馬車上的少年遞過去,親自扶他下來。
元寶見顏節竹靈巧地扭胯擠開了朝顏,不由眉眼彎彎,將白皙纖長的手指搭在顏節竹溫熱的掌心裡,被他穩穩托著從馬車上走下來。
朝顏,“……”
她爹才是小公子吧。
顏節竹扶著元寶,抬頭不動聲色地看元寶臉色。
他像是對自己跟柳氏長得一樣毫無反應,沒有半分驚詫,眼裡隻有拿著千兩黃金出門買東西的歡歡喜喜,同坐在馬車裡一眼,多餘的情緒半分沒有。
顏節竹悄悄鬆了口氣。
“沈家哥哥,介紹一下,這是元寶,大名歲歲。”顏節竹牽著元寶,將他引給柳氏看。
柳氏旁邊站著的沈明珠,視線一時間都不敢跟元寶對上。
他像極了小偷,偷走了人家尊貴的身份跟華麗的衣服,穿在身上沾沾自喜出門的時候,正巧遇見了正主。
這份無地自容的尷尬感跟心虛感,讓他恨不得找個地縫藏起來。
為什麼,沈明珠想,為什麼他沒死……
同樣的名字,幾乎一樣的臉,沈明珠可以欺騙彆人說他不認識這個少年,但騙不過自己。
五歲前的記憶,他記得清清楚楚。
而柳氏更是直直地看著少年,好半天沒反應。
顏節竹溫聲喊,“沈家哥哥。”
柳氏身邊的小侍提醒了三次,柳氏才慢慢回神,他看了眼顏節竹,視線又落在元寶身上,“我,你…我……”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像說什麼都形容不了他的心情。
元寶朝他微微屈膝行禮,“見過沈主君。”
沈主君三個字像是戳在柳氏的痛處上,他眼尾都有些紅,想靠近元寶又不敢貿然往前。
“咱們進去看首飾吧?”顏節竹抬手遮了下頭頂,仿佛看不出柳氏臉上的異樣情緒,皺眉說,“外頭太熱了。”
今個天氣好,加上如今已經巳時,日頭慢慢往上,自然覺得熱。
顏節竹跟元寶先抬腳進去,柳氏視線不離元寶背影站在原地。
因五人在門口站的時間門太久了,以至於很多人朝這邊看過來,既是看熱鬨,又是在看元寶。
沈明珠覺得那些視線像極了一隻隻無形的手,對著他指指點點,說他偷了東西,說他不如元寶好看。
沈明珠嘴唇發白,臉皮滾燙,他咬咬牙,本來該直接回去的,但他憋著一口氣,就是不想走。
“爹爹,”沈明珠抿了下唇,伸手挽住柳氏的手臂,輕聲說,“咱們也進去挑首飾吧。”
沈明珠想知道元寶跟朝家是什麼關係,跟朝顏又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會在京城會在朝家。
歲歲,莫不是歲荌帶來的?
被沈明珠攙扶著,柳氏才慢慢回神,他像是才想起自己的身份,慌亂地抬手理了理鬢角的頭發,儘力穩住神色,溫聲道:“好…好。”
五人前後腳進來,但這種店鋪,女人進來跟不進來沒區彆,主要賺得是男子的錢。
珍寶閣的夥計一眼就能看出來進來的四個男子身份地位不俗,立馬笑盈盈上前迎接。
夥計今年十八歲,是個笑起來有酒窩跟虎牙的女人,看著很是討喜。
見四人並肩而行,酒窩夥計立馬道:“店裡的首飾今日有優惠,可隨意試戴。”
顏節竹道:“不要擺在明處的這些,我要今天新到的。”
柳氏跟著頷首。
夥計立馬明白這兩位年長一些的是店裡的老顧客,恭敬地將手往樓上一伸,“那請幾位先去雅間門等候,我這就著人送些茶水果子,首飾稍後就到。”
五人上了樓,顏節竹邀請柳氏跟沈明珠進一個房間門,“元寶跟明珠年齡相仿,少年人總有話說,不如大家一起挑挑?”
柳氏不好拒絕,淺笑點頭同意。
五人坐在一張長桌上,朝顏挨著顏節竹坐,元寶隻能坐在他的另一側,便跟柳氏幾乎並肩。
前後腳功夫,夥計們就把茶水分彆擺在他們麵前,茶蓋掀開,茶香四溢,是上好的龍井茶。
酒窩夥計帶著十來個少年小夥計上來,站在長桌的另一側,這十來個小夥計每人都捧著一個精致的木匣盒子,前麵幾個盒子裡麵裝著成套的頭麵,後麵則分彆是鐲子簪子等物。
因顏節竹垂著眼睫在喝茶,沒有搭話的意思,酒窩夥計先看向有些魂不守舍的柳氏,“主君,這套紅瑪瑙頭麵甚是配小公子的膚色,要不要試戴一下?”
她說完,捧著紅瑪瑙首飾盒子的小夥計往前走幾步,直接停在元寶麵前,“小公子您看看?”
一時間門,雅間裡連呼吸聲都停止了。
沈明珠臉色難看死了,柳氏也有些恍惚,唯獨顏節竹微微挑了挑眉,朝顏則探頭看四人臉色,主要是看元寶。
元寶眨巴眼睛,沒接紅瑪瑙盒子。
小夥計見氣氛突然安靜下來,也有些惶惶不安,茫然地扭頭看酒窩夥計。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生怕得罪了貴客。
酒窩夥計也懵了,這個圓領的小公子跟他身邊的這個主君難道不是父子?
他倆長得那麼像!
主君身邊的另一個小公子,雖然跟主君看起來也像,但瞧著不似親生的,倒似表親。
顏節竹慢慢放下茶盞,笑著道:“你送錯了,這位不是沈家主君的兒子。”
他抬下巴指沈明珠,示意夥計,“那個才是。”
這群夥計瞬間門愣住了,眼睛在元寶柳氏跟沈明珠三人之間門看來看去,酒窩夥計更是脫口而出,問元寶,“這不是你爹爹?”
柳氏呼吸屏住,看似目不斜視,其實注意力全放在元寶身上,耳朵裡隻能聽到元寶的聲音。
元寶笑著搖頭,語調平靜,“不是哦,我不認識這位主君。”
柳氏心跳一停,眼睫宛如千斤重,垂下遮住視線。
酒窩夥計卻是驚詫,“可你們長得這麼像,我還以為你們是親父子……”
元寶道:“天下相似之人很多,這位主君有他的兒子,而我有我的爹爹,我爹爹叫何葉,是天下最厲害的男大夫。”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裡帶著星辰光亮,眉眼全是被寵溺的驕傲,尤其說到男大夫的時候,更是自豪極了。
柳氏側眸看他,元寶眸中的光像極了刀子,狠狠紮在他心臟上,來回攪動,疼得他不能呼吸。
這是,這是他兒子啊……如今他卻驕傲地說著他的“爹爹”。
酒窩夥計這才信了元寶的話,那個天下最厲害的男大夫何葉,一定很疼這個小公子,所以他提到此人的時候,眉眼裡全是對家人的孺慕愛意跟欽佩向往。
顏節竹順勢接話,好奇地問,“何大夫主要治什麼病啊?”
“我爹爹啊,以前什麼都治,後來姐姐獨當一麵他便專心醫治小孩,”元寶替自家拉攏生意,左右看了一圈,說道:“我姐姐醫術也厲害,如果你們有哪裡不適,完全可以去找她。”
酒窩夥計覺得這個圓領小公子不僅好看,而且靈氣十足很好相處,讓人心生喜歡,不是對他外貌皮囊的喜歡,而是對他性子的喜歡,便搭話問,“你姐姐叫什麼呀,去哪裡找她?”
元寶更驕傲了,“叫歲荌,你們可以去朝府找她。”
酒窩夥計,“……”
對不起打擾了。
額滴親爹啊,歲荌啊,人家現在是禦醫了。朝府哇,她們哪裡有膽子去太傅府邸裡看診。
雖然這個小公子是真的在給她們介紹好大夫,但她們實在受用不起!隻能辜負他一番好意了。
酒窩夥計也不好直接拒絕小公子的推薦,訕訕笑著說,“好好好,有機會一定找。咱們,咱們還是先看看首飾吧?”
因元寶跟酒窩夥計說話,倒是緩衝了剛才尷尬無比的氣氛,讓場子又熱起來。
酒窩夥計能說會道,除了剛才認錯人的失誤外,沒再出過半分紕漏。
她推了幾款鐲子,元寶卻看中了最開始的那個紅瑪瑙頭麵。
元寶看朝顏,尋求她的意見,“這個適合曲曲嗎,想買給他。”
朝顏真仔細看了一圈,最後點頭,“他白,這個挺襯他膚色的。你先買,等我有銀子了,給他買金的。”
她之前答應過曲曲的,奈何如今囊中羞澀還買不起。
元寶笑,跟酒窩夥計說,“這個我要了。”
沈明珠見那木匣盒子被小心翼翼放在一邊,楞了楞。
曲曲是誰?朝顏為什麼要給他買首飾?
而且元寶他“爹”不是尋常大夫嗎,為何這麼有錢,上好的紅瑪瑙頭麵,說買來送人就買來送人。
“您這羊脂玉鐲是整塊玉雕刻的吧?”酒窩夥計眼神最好,一眼看見元寶抬手時袖中半隱半現的瑩白玉鐲。
元寶笑,“姐姐送的。”
“歲大夫出手闊綽啊,”酒窩夥計感慨,“這鐲子不便宜。”
“是嗎?”元寶垂眸看腕上的鐲子,很隨意的語氣,“首飾而已,好看就行。”
他看鐲子的時候,沈明珠也在看。
他首飾無數,可這麼好的羊脂玉卻沒有。
尤其是元寶態度隨意,看鐲子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尋常首飾,絲毫沒覺得它多貴重。
沈明珠搭在腿麵上的手,不知何時掐在了一起,指甲繃到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