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平生進入老板意識海的時候,身體就像失去了靈魂的空殼,把陶軍給嚇得手一抖。
不過他迅速反應過來了,接住顧平生倒下的身體,將兩人一塊挪移到安全的位置上。
直到顧平生醒來。
醒來之後的顧平生下意識往周邊看去,看到目露憂色的陶軍,先一步揉揉頭安撫了自家小孩,挺起身來問:“司羽臣在哪?”
陶軍:“司羽臣?”
顧平生改口:“就是老板,他在哪?”
話音剛落,他就在旁邊看到了撐著額頭的司羽臣。
司羽臣就坐在他們的近前處,低垂的眼睛裡,瞳孔顫動不止,表情十分複雜,似笑又似哀:“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找來找去,沒想到兔子竟然就是我自己?”
看人有鑽牛角尖的趨勢,顧平生冷聲反駁他:“你不是它,它也不是你,彆想著把所有事情都攬到自己的身上。”
毫無疑問兔子是來曆不明的外來體,隻不過它可以棲身在人們的精神意識上。
情緒崩潰、恐懼……各項負麵情緒,都是能夠喂養它的糧草。
在司羽臣的意識海,兔子的化身物為絕望。
僅僅隻有九歲,還有一大半時間是在福利院和實驗中度過的司羽臣,沒有那麼脆弱。
他可以獨身撐起一座城邦的屏障,本身就說明了這個孩子的堅強。
但司羽臣是人,是人就會絕望。
絕望於信念的崩塌,絕望於無法拯救所有的人,絕望於自己並沒有帶來神父們所說的庇護。
這也是上一次夢境角逐裡,顧平生為什麼能夠抓到兔子的原因。
因為他不會輕易地陷入絕望。
老板隻是一時想不通,很快就平複了下來。
或許他想開了,或許又沒有,但那些都不再重要。
如果司羽臣會因為真相而一蹶不振,那麼他就不會在承受著常人難以知曉的痛苦的同時,和兔子在這所遊樂場裡對峙到現在。
情緒上的低落是允許的。
看到老板與少年司羽臣相似的眉眼,顧平生下意識地想要摸自己的衣服口袋。
但這裡不是老板的意識海,顧平生當然也沒能摸到橘子糖。
這一幕被老板給看見了。
老板先是一愣,後又忍不住用手蓋住上揚的嘴角,輕笑出聲。
笑完了,他從自己的口袋裡一模,攤開的手掌上正放著三顆橘子糖。
糖果紙衣晶瑩剔透,在陽光下,好像散發著熠熠橙光。
現場三個人,正好一人一顆。
老板站起身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往前走兩步有個歌劇院,一起去休息下吧,等會我送你們回去。”
顧平生沒有拒絕,他確實是累狠了。
一路上,陸陸續續有被安排撤離的工作人員走出來。但看著殘破的遊樂場,他們的眼裡沒有悲傷,反而充斥著激動與淚水。
因為工作人員們知道,兔子死了!
終於死了!
顧平生正擦著自己身上的臟汙,剛發現紙不夠用,麵前就遞來了一張冒著水汽的熱毛巾。
對上小黃人感激的視線,顧平生笑著說了聲謝謝。
就是沒想到,就是毛巾往臉上一擦這麼睜眼閉眼的功夫,麵前突然多了好幾個人。
有拿爆米花的,有拿熱氣球的,有拿奶茶的……
隻要是這個遊樂場裡合理售賣的東西,就都被他們給拿了過來,每一句道謝,都伴隨著令人為之動容的感激。
不及古時候的十裡擲花相送,但也到差不離了。
最後老板給顧平生解了圍,呼籲全體工作人員先去統計遊樂場的損失,該開始修理的去修理,該找財務報銷的去報銷。
當顧平生將要走進歌劇院的時候,他聽到身後爆發了一陣呐喊。
這聲呐喊聲嘶力竭,像是壓抑了許多年,所以一經釋放,直叫人心肝共顫。
工作人員鬆開了手,五顏六色的氣球往不再昏暗的天空上飄,像是漂亮的燈火,又像是一隻隻自由飛翔的白鴿。
伴隨著哭,伴隨著笑,數不清的喊聲此起彼伏,衝破雲霄,在廣闊的遊樂場裡回蕩不絕。
縱觀遊樂場現存的各項遊樂設施,歌劇院算是幸免於難,還能保存著較為完整的軀體。
但老板思索了一陣,說這個地方光線太暗。
於是他抬起了手,將整個歌劇院的頂棚給掀飛了。
顧平生:“!”
陶軍:“!!”
雖然隻是一個小型歌劇院,但頂棚驟然被大力撩飛,衝擊力也不是一般的強。
亞是顧平生,都沒想到老板能做出砸自家房子的事情,震驚到抽了下嘴角。
陶軍的重點不同。
小孩淡漠的眼睛掠過一抹光亮,那裡麵滿是憧憬——對可以隨心所欲使用力量的憧憬。
老板察覺到了,對陶軍笑著說:“現在你還小,等到以後,你的成就會在我之上。”
陶軍鄭重地點了下腦袋。
然後飛快地扭過頭,對呼吸一滯的顧平生保證:“老師,我不拆我們學校。”
顧平生輕咳一聲,剛才確實有點小緊張。
但他沒法說出“學校是咱的,你不要怕隨便拆”這種話。
所以看向老板的視線裡,多少有點“你在教壞孩子”的幽深。
這次是換老板呼吸一緊了。
意識海中,被顧平生當成小孩哄過保護過,建立依賴的同時,總覺得自己小了一輩。
哪怕老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年齡比顧平生大不少,那種慫怕的感覺也沒有消減。
老板不承認這一點,他裝作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眼睛。
“……我準備過後把遊樂場新建一道,作為重新開始的象征,這個歌劇院早拆晚拆都是拆。”
於是顧平生麵色柔和了:“這樣啊。”
三個人找到乾淨的座位坐了下來,顧平生突然想到要問:“對了,進入意識海之前你告訴我‘不要’,不要什麼?”
老板剛靠上椅背,聞言立馬就坐直了。
因為過於震驚,乃至於聲音都拔高了幾個分貝。
“‘不要讓他戴上兔子麵具’,你之前沒聽見?”
“現在想起來了。”
他在進入意識海的時候聽到了一陣詭譎的音樂,連帶著記憶也模糊了,顧平生猜測自己應該是受到了兔子的影響。
堪稱奇跡的是,沒有聽到告誡的顧平生依舊阻止了司羽臣戴上麵具。
所以司羽臣當年曆經的慘痛教訓,被兔子附身之後造就的一幕幕撕心裂肺的場景,也沒有再一次發生。
老板攥緊的拳頭鬆開了。
他打量顧平生片刻,又靠了回去,闔了闔眼,感慨的話語輕得像是呢喃。
“難怪你可以抓到兔子。”
顧平生追問:“兔子到底是什麼東西?”
老板反問他:“聽說過伊甸園嗎?”
顧平生曾經聽到過,從投資人的嘴裡。
“那是無數罪惡滋生的地方。”
老板的指尖在扶手上點了點,目光森然,好似在透過虛空,看往一潭黑暗難測的沼澤:“兔子是那裡的產物,而這個世界,被他們選做了飼養惡魔的溫床。”
顧平生的臉沉了沉。猜到顧平生又在想該怎麼對付這個伊甸園,老板側目:“你現在不能和他們對上。”
“他們把自己親手造就的惡魔產物分成十階,十階最弱,一階最強,兔子在第六階。”
老板挑起嘴角,嘲諷地笑道:“還是個不怎麼看重的殘次品。”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老板繼續說道:“顧平生,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知道。”顧平生說,“我的力量還不夠強。”
正常人很難接受自己的短缺和不足,但是顧平生坦坦蕩蕩地接受了。
無框金絲眼鏡架在他挺翹的鼻梁上,透過薄薄的鏡片,好似能看清楚他眼中盛放著一片湛藍的天空,寬廣無垠。
接受著自己的不足與無能為力,仍能夠堅定一往無前的決心,並全力以赴。
老板定定地看了他很久,久到出神。
顧平生:“?”
“沒事沒事。”
老板收回視線,狠狠抹了下自己的臉,掩飾自己心裡迸發的悸動。
但這種感覺它消不下去,就像是雨後樹枝冒出春芽,蓬勃難抑。
沒怎麼忍住,老板調侃著開口說:“顧校長,以後有機會的話我去你學校,給你打工,怎麼樣?”
顧平生不明所以,不是很確定地說:“好?”
之所以是問句,是因為他覺得老板家大業大,還有員工要養活,不太可能拋下一切去給他當下屬。
主要是沒頭沒腦的,一聽就像是玩笑話。
如果不是前往霓光燈區的路被倒下來的摩天輪給擋住的話,顧平生現在很想回去洗一個熱水澡。
“關於損壞遊樂場的賠償……”
他剛開了個口,老板便笑了笑:“我都成你的永久投資人了,那錢還不是我來出?”
顧平生現在確實還不起,他有點不好意思,認真地說:“兩件事不一樣,一碼歸一碼。”
老板擺了擺手,目光放遠。
“你喜歡歌舞劇嗎?”
“嗯?沒怎麼看過。”
“陪我看一場,那錢就算是抵消了。”
隨著老板的話音落下,空寂無人的舞台上突然亮起了絢爛的燈光。
眼前的舞台劇似乎由老板的力量控製,台上背景自由變化,呈現出不帶一絲情感的冷色調。
顧平生正準備說話,被舞台上的木偶小人吸引了注意。
狹小的房間裡,孤零零的小孩抱膝坐在床鋪上,透過同樣狹小且被封死了的窗戶,怔愣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儘管小人的麵貌不是很清晰,但顧平生仍舊能夠看出來,那是年幼的司羽臣。
旁白出現。
【我叫司羽臣。】
【我記得很小時候發生的事情,但最早的記憶不是親生父母的臉,而是福利院斑駁的牆麵,和碗裡時不時就能吃出蟲子的爛菜湯。】
福利院的生活枯燥而單調。
起床,整理床鋪,做禮拜,吃飯,睡覺……
窗外的風景日升月落,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
小小的司羽臣從蘿卜頭,長成了更大一點的蘿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