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亭邊賞雪,見賈珠被顧問行引進來,便笑著說道:“方才陪著保成保清他們狩獵了一回,他倆卻是上頭了,至今不肯歸來。朕索性就留了裕親王在那盯著他們。”
裕親王?
賈珠想起自己從前大小猴子的想法,不由得眉眼微彎。
可他並未忽略康煦帝的怪異。
這般親厚過頭的態度,叫賈珠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回應,便隻是照著往常的規矩先行了禮,然後被康煦帝叫到了身邊。
這亭子麵積甚大,除了一麵留著觀賞外,其他三麵都落著上等的緞子隔開了寒意,這望湖亭的四處都擺放著燃燒的炭盆,無煙的炭火烘得此處異常暖熏,便是唯獨一麵開闊,也驅不散這暖意。
而望湖亭的中間則放著幾個蒲團,突突燃燒的小火爐,以及正在茶香中翻滾的茶葉,伴著嫋嫋飄來的酒香,一時間,賈珠就連神經也無法繃緊,隻覺得放鬆無比。
賈珠脫去靴子,踩著溫熱的地板走到康煦帝的對麵,先是欠身,再是依著皇帝的話語在對麵坐下。
彼此間的距離也不算遠,這也不是賈珠第一回和康煦帝這般靠近。
隻是從第一回開始,就一直有允礽在場,而今還是賈珠第一回和皇帝獨自相處,心中也的確是有些古怪。
康煦帝喝了口酒暖了暖身體,倒是把茶盞推了過去。
“太醫說,阿珠的身體不適合喝酒,那就吃茶罷。”
賈珠微怔,從這望湖亭的擺設來看,這不管是茶水還是酒水,看起來都是康煦帝自己動手煮著的。
原來這茶水是為他預備著的嗎?
賈珠:“謝萬歲爺。”
他說話的聲音還是這般軟綿綿的,康煦帝聽了好幾年,就感覺這小孩沒怎麼長大過。他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就見賈珠的小身子猛地繃緊,像是意識到了皇帝這過分的關注。
他本是在低頭吃茶,既如此,吞下一口後,又慢吞吞地抬起腦袋來,直麵著康煦帝的注視。
這小孩抬起頭來更好,叫康煦帝看得更加清楚。
賈珠長得漂亮乾淨,隻可惜小臉總是沒多少血色,瞧著有些病弱。有時,他就像是隻敏銳的小獸,探頭探腦,異常敏捷;可有時,他帶著過分的天真與懵懂,就好像
是山林小鹿,絲毫不懂得世俗的情理。
就好似是現在,這小孩坦然地回應著康煦帝的注視,好似半點都沒有意識到在他麵前的到底是怎樣身份的存在。
賈珠抿了抿唇,小臉浮現了猶豫之色。
好半會,才算是憋不住一般,小孩慢吞吞地說道:“萬歲爺,可是我的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不然,怎叫萬歲爺看了這麼久?
康煦帝沒回答賈珠的話,卻問起了另外一個問題,“阿珠,方才朕提及到裕親王的時候,做什麼笑了?”他的語氣寬厚溫和,好似是在拉家常,賈珠便也沒有任何戒心地說道,“殿下這幾日與裕親王在一處玩鬨,兩位甚是投緣,時常在這玉泉山中亂跑,有點像是……”
他軟綿綿說到這裡,有點後知後覺他的比喻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適,聲音變得越發小了一些,“……有點像是大猴子帶著小猴子。”
山林中的動物萬千,往山上跑的時候,也是偶有看到大猴子的尾巴勾著小猴子在樹梢上一呼而過,這實在是像極了裕親王拉扯著小太子的時候。
康煦帝聽完賈珠的話愣了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怎會如此精準!”他時常也覺得允礽就像是個惱人煩的小猴精,要騙過他可真不容易。
“朕聽說,你們是在路上遇到裕親王的?”
“正是,裕親王在路上遇到殿下的隊伍,本是打算護送到山腳下,正巧太子殿下醒來看到裕親王,便讓王爺留下來散心。”
賈珠儘可能修飾掉太子殿下“較為活潑”的一麵。
“散心?”
“殿下說,他瞧著王爺麵上似鬱結不解,又在此時獨自在京郊外,這才想起萬歲爺曾與殿下說過裕親王的喪子之痛,故太子殿下這些日子常纏著裕親王,麵得王爺還為此難過。”
這並非是賈珠胡言。
每日晚上睡覺前,兩個小孩都會抱在一起說悄悄話。
允礽便說過好幾次裕親王的情緒,尤其是昨天晚上,太子殿下帶著點小自得地說道:“阿牟其今日多笑了八次,他肯定不難過了。”
賈珠一想起太子殿下那古靈精怪,高興得連不存在的小尾巴都要翹起來的模樣,嘴角的笑怎麼都瞞不住。
康煦帝聽完賈珠說的話,再想起允礽那小胖崽平日裡古靈精的模樣,笑得彎了腰,撫著桌案說道:“朕說這小子平日裡也沒這麼煩人,怎麼昨兒朕來了後,裕親王還來找朕哭訴,說是被太子纏得實在是受不住了。原是為了這樁。”
皇帝看起來甚是高興,話罷,又飲了一杯酒。
賈珠著實不知道康煦帝尋他是為了作甚,但從方才來看,也應當不是什麼壞事。小孩在心裡斟酌了片刻,這才放鬆了些,抱著茶盞小口小口地吃茶。
這望湖亭外,皆是被凍結的湖麵。
好似冰封千裡,白雪皚皚。
素雪從天上飄落,有時迎著風,又吹進來幾許。
賈珠的鼻頭微紅,忍住了打噴嚏的欲/望。
康煦帝看了他一眼,抬手招來了太監,過一會,這太監便取來了湯婆子與厚毯子送予賈珠,甚至還幫著他弄好了後才悄然退去。
賈珠麵色微紅,輕聲道謝。
康煦帝饒有趣味地看著賈珠,“阿珠每一回都要這般客套嗎?”
賈珠正色:“這是萬歲爺的心意,本就該有謝意。既是自己受益,更該心懷感恩。”
“阿珠啊,在你看來,太子是個怎樣的人?”
康煦帝這個問題,說是突如其來,卻也在意料之中。賈珠甚至有幾分終於來了的放鬆感,因著今日皇帝見他,本就有幾分不同尋常。
賈珠不假思索,又或者他從來都不曾懷疑過這個答案,“太子殿下性情獨
特,雖常人看來嬌蠻任性,實則也是嬌蠻任性,但對記掛之人,卻細心體貼,總是彆扭地關懷對方。不論是萬歲爺,裕親王,大皇子,乃至於皇宮內的兩位太後,殿下是時時牽掛。於經文讀書一道上,幾位師傅也對殿下讚不絕口,湯大人曾說過,殿下雖有些傲慢,卻是靈心慧性,如同一塊璞玉。萬歲爺,賈珠以為,太子殿下說不得完美,但也有八分好。”
康煦帝揚眉,有趣地問道:“那餘下的二分,壞在哪裡?”
賈珠老實地說道:“大抵是殿下所見所聞都在宮中,與百姓民生少了些見聞。”但他的眼界同樣困於此,賈珠身處榮國府中,他所見所聞也是這方寸天地,難以看到彆的。
他看不到的東西,允礽身處宮中,也未必能夠看到。
而隻要站在高處太久,未必能著眼腳底下的渺小,這是人之根本的毛病。
顧問行下意識看了眼賈珠,那兩句重複的嬌蠻任性著實好笑。
可……這位賈小公子還真敢說。
細思他說的其他,以賈小公子這般小的年紀,居然能想到這一層,也的確出乎人的意料。
如果從前康煦帝記得賈珠,是因為允礽喜歡他,那從今日起,皇帝倒是真的覺得這小孩有趣。他笑嗬嗬地說道:“阿珠便不怕說大實話,會讓朕生氣?”
賈珠緩緩眨了眨眼,長而森密的睫毛輕顫了兩下,聲音軟得像是一團棉花,愣愣呢喃:“……難道,要打板子嗎?”小孩試探地抬頭,有些犯愁。
他已經好久沒挨過板子了,如果再挨一回的話,回頭老祖宗會不會生氣難過啊?
康煦帝斂眉,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挨過板子?”
小孩有些可憐地說道:“是痛的。萬歲真的要打板子的話,能不能……打少一點。”
這不免叫康煦帝心生好奇,再看小孩緊張看他的模樣,倒沒有將他當做是皇帝,反倒像是個可以說話的長輩一般,一時間,皇帝也覺得有幾分可憐可愛。
顧問行看在眼中,便歎,也笑。
莫說小太子喜歡上誰人,便是一門心思不顧旁人,豈非一開始便肖了康煦帝?於萬歲爺而言,難道不也是看中了誰,便覺得誰樣樣都好。
非是賈小公子不好,但如他這般說話,到底是天真純粹。若要較真起來,便會斥責其言語無狀,不夠禮數。
可眼下帝王覺得他可愛有趣,自然是這也好,那也好。
莫說之前的大實話,就連現在聽著一小兒談及家中雜事,也會覺得有意思。
“朕可從未說過打板子這樣的話,”康煦帝佯裝惱怒地說道,“阿珠這可是胡言,這可如何是好?”
賈珠想了想,又使勁想了想,最後垂頭喪氣,連每一根頭毛都耷拉下來,“那,那萬歲爺還是打板子吧。”
賈珠心有戚戚,還是逃不開板子。
正此時,一顆小炮彈猛地從門外發射進來。
“阿瑪乾嘛要打阿珠的板子?”
站在望湖亭外,看著那原本還被允礽愛惜得要命、誰也不給碰的獵物被隨便丟在地上的允禔嘖嘖搖了搖頭,彎腰將東西撿了起來,昂首挺胸地走過侍從撩起的簾子,幾步開外就看到小胖崽賴在阿瑪後背的姿態。
“保成!”大皇子聽著阿瑪嗬責。
可憐。
曾遭受過小太子襲擊的允禔又搖了搖頭。可憐的阿瑪喲,聽聽這咬牙切齒的聲音,怕不是氣都沒喘過來吧?
小胖崽從康煦帝的後背順利滑落下來,軟綿綿地栽倒在地上,然後一個圓潤打滾,又麻溜爬了起來,氣呼呼地說道:“阿瑪怎麼趁著保成不在偷偷打阿珠的板子!”
康煦帝這輩子怕是第一回受到這樣的汙蔑,威嚴的臉色差點繃不住,抬手掐住允礽的
小胖臉,危險地說道:“保成,下午你離開前,對阿瑪的態度可還不是這樣的。”也不知道小太子到底聽沒聽出來皇帝陛下威脅之意。
就見允礽嗷嗚了一聲,猛地掛在康煦帝伸出來的那條胳膊上,跟蕩秋千般地晃悠著,小短腿在半空中亂晃,但異常堅定地從喉嚨裡擠出來每一個字,“阿,瑪,難,道,不,是,偷,偷,借,此,支,開,保,成,和,阿,珠,談,話?”
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小太子這口氣可真足。
康煦帝嘖了一聲,果然是個小猴精。
怎就這麼機靈?
他對賈珠感興趣又並非一時,今兒找他來問話,聊的還隻是些表皮。內裡康煦帝想看的東西,倒是在賈珠的身上沒發現太多的端倪。
皇帝看得更多,也想得更深。
為何偏是賈珠?
皇帝深思的不隻是太子對其的喜愛,更有一些不可言說之事。
賈珠優秀,內斂,謹慎,坦率,有著非一般的純粹。但對比康煦帝想知道的,還是普通。
可此時此刻,普通是個好詞,是件好事。
這正說明,允礽和賈珠的關係並沒有摻雜算計。
而賈珠這孩子,也的確出乎康煦帝的意料。
當然,允礽回來得這麼快,更是出乎皇帝的預料,他瞄了眼保清手裡提著的兩份獵物,看來是侍衛太過給力,叫他們這麼早達成了獵殺的目的。
但保成話不聽全可不成!
康煦帝撈起掛在他胳膊上的允礽,狠狠地拍了幾下屁股。
看著動作挺大,實則落下就是毛毛雨。
可惜的是在允礽的嗷嗚嗷嗚與在大皇子震驚的眼神下,皇帝威嚴的麵具差點沒維持住,康煦帝到底停了手。
他略心虛地咳嗽了一聲,用胳膊夾著允礽扭動的小身子——不得不說,這還挺滑手的,怨不得總是落跑那麼快——康煦帝正了正臉色。
“說什麼胡話,朕不過是惦記著阿珠的身體,叫他一起過來烤烤火,賞賞景。再聊一聊你平日裡的言行,可有需要精進之處。至於板子……”康煦帝拖長著聲音,慢悠悠地說道,他的眼神在賈珠的身上停留了一瞬,見小孩的神色怯怯,挑眉。
“保成若是真的上心,怎麼不去問問阿珠到底是怎麼回事。朕想,阿珠怕是沒和你說過,他曾在家中挨過板子罷?”
允礽:啊哈?!
小胖崽滿臉震驚之色,總算不去折騰他阿瑪,掙紮著在康煦帝的胳膊夾帶之下,扭頭看著賈珠:“阿珠的父親又打你了?”
他都不用想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畢竟上次阿珠就曾說漏嘴過一次。
如果不是賈珠多次解釋他的確是犯了錯需要被教訓雲雲的,上次去榮國府的時候,允礽對賈政就不隻是逗弄那麼簡單了。
咳,想當然,上回小太子在賈政麵前失蹤一事,自是故意的。
怎麼那會沒給嚇死呢?允礽危險地想著。
大皇子則是不美妙地眯起雙眼,這個“又”又是怎麼回事?
賈珠:“……”
小孩欲哭無淚。
救命嗚嗚嗚嗚萬歲爺怎麼能這樣嘛……
賈珠緊張地麵對太子和大皇子炯炯有神的視線,隻覺得要被兩位的眼神烤焦了。
他往後慢吞吞地挪了挪,又挪了挪,最終,像是隻怯生生的小蝸牛一般消失在了顧問行的身後。
麵帶微笑的顧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