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你也是這樣。”</p>
賈珠驚訝地看著康煦帝,“皇上說的,是什麼時候?”</p>
“阿珠剛入宮時,懵懂得很,也不知道入宮是為何,不過,朕還記得,那一回,保成也是在床上因病哇哇大哭,不管是誰,都哄不好他。而你在那時候,靈活地躲開宮人和太醫的阻攔,就跟條靈活的小魚般滑上了床……就和今日一模一樣。”</p>
康煦帝的聲音逐漸低沉了下去,因為太醫已經起身,帶著一種震驚和怪異的眼神看了過來。</p>
康煦帝的喉嚨滑動了兩下,緩聲說道:“太子,如何了?”</p>
太醫的表情就好像是在做夢,恍惚地說道:“太子殿下/身體的毒……被清/理了……臣……”</p>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同僚猛地推開,另一個太醫撲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抓住太子的手腕。他那動作之快,好像根本不相信前一個太醫所診斷出來的結果。</p>
康煦帝沒在意這人的莽撞,因為他也懷疑自己剛才聽到的話……保成體內的毒性消失了?</p>
這怎麼可能!</p>
如果太子沒事,皇帝肯定高興不已,然總不該如此奇怪!</p>
就在康煦帝炯炯的目光下,一個又一個太醫步來給太子診斷,最後得出了一個相同的結論。</p>
太子殿下仍是身受重傷,能不能醒過來還是未知,然他身上那要命的奇毒卻是消失不見了!</p>
這個結果,不管是太醫還是皇帝,都隻感覺到荒謬。</p>
康煦帝看著自己身上臟兮兮的模樣,忽而靈光一閃,“難道剛才保成吐出來的這些東西,就是他體內的毒?”</p>
是時,床上那一片臟汙,已經被清/理乾淨。</p>
太子臉上的黑血也都被擦掉,有位太醫眼下正在檢查太子殿下方才流血的幾處,生怕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p>
太醫院院首歲數有些大,然說起話來,卻是個急性子。他命人將這些黑血全都收集起來,沉聲說道:“如果從此來說,倒是有可能。然萬歲爺,臣難以明白的是,為何這些毒性會被逼出來呢?”</p>
“或許是太醫們的某一種辦法起了效用,將毒性給逼出來了?”梁九功蹙眉,試探著說道。</p>
院首搖了搖頭,“從昨天到現在,臣等的辦法,也不過是徒勞無功,就算有點用,也不可能有這樣的奇效,能夠把所有的毒性都逼出來。”</p>
見康煦帝看著他,院首耐心解釋,“萬歲爺,假設一個人被毒蛇咬了,就算立刻清/理傷口,挖掉那塊肉,吃下解蛇毒的藥,然體內或多或少還是會有餘毒。”</p>
他說的話,讓康煦帝點了點頭。</p>
院首繼續說道:“毒一旦進了五臟六腑,就算能及時吃藥清/理毒性,可還是會留下殘餘的。這餘毒,就需要時間慢慢來調整,隨著時間過去好轉。然您瞧,方才臣等卻無法從太子的身上脈出任何的異樣,便是某一種辦法起了效用,也根本沒辦法將太子身上的毒逼得這麼乾淨。”</p>
太醫院院首自然知道這是何等殊榮。</p>
隻要有人,或者太醫院承認了這件事,定然會讓皇帝龍顏大悅,還會有數不儘的賞賜。</p>
然他更知道,這是他們做不到的事。</p>
此次神乎其神的解法,如果叫康煦帝以為他們有這個能耐,若是遇到下一回,他們要是做不到,那豈非自尋死路?</p>
可不能讓萬歲爺對他們有過高的期待。</p>
這太醫院院首深諳中庸之道。</p>
康煦帝蹙眉,然心中又有難以遏製的愉悅。在去了這奇毒後,太子雖不能徹底脫離險境,可最起碼,也總算是有救,比必死之局要好上太多。</p>
正此時,響起一聲尖銳的叫聲。</p>
“大人!”</p>
康煦帝猛地回頭,就見自從剛才交談後,就一直站在角落裡的賈珠軟倒在王良的懷裡。這太監抱著賈珠,驚慌失措地拍打著他的臉,力道輕輕的,聲音裡滿是焦急。</p>
“大人,大人,快醒醒……”</p>
康煦帝的眼眸微沉,在某個瞬間,他不知想起了什麼,眉頭微蹙,可說話的語速卻很快,“還愣著作什麼?還不快些過去!”</p>
康煦帝一聲令下,那些太醫自然不敢懈怠。</p>
他們小心翼翼地將賈珠放平,而後為他診脈,可旋即,他們蹙起眉頭,疑惑地說道:“萬歲爺,臣……大人無礙,看起來隻是睡著了?”</p>
如果不是近在咫尺,他們能確定賈珠真的完全失去了意識,他們都要以為賈珠是不是在裝睡。</p>
康煦帝看著賈珠,又是,沒有任何異象的異樣嗎?</p>
皇帝令人將昏睡的賈珠重新送回偏殿,再叫人為他更換衣服,就在王良要跟著離開時,康煦帝叫住了他。</p>
王良的心口一跳。</p>
就在方才,賈珠昏迷過去前,在眾人的視線都凝聚在康煦帝和太醫院院首身上時,賈珠低低和他說了一句話。</p>
“若是皇上問起昨夜發生了什麼,不要隱瞞。”賈珠聲如蚊蚋,如果不是他們的距離這般近,王良都差點要聽不到賈珠說的話,下一刻,又聽到一句,“你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p>
不該說?</p>
王良抬頭,猛地看到賈珠微紅的耳朵。</p>
然後意識到賈珠說的是什麼,立刻閉上嘴巴連連點頭。</p>
現在太子殿下有以後了,自然是要……</p>
可還沒等王良將這段話想清楚,賈珠就猛地軟倒下去,好像在這一瞬,讓他強撐著的理由消失了,他立刻失去了意識。</p>
王良抱著賈珠時,心都要顫起來。</p>
可彆太子殿下剛有曙光,大人這邊又出事了!</p>
得虧太醫說了那番話,才讓王良放下心來。然眼下他被康煦帝帶到一邊去,除了皇帝和梁九功外,此處再無其他人,王良在覺察到這點時,便知道接下來就是自己的麻煩。</p>
或許,也算不得麻煩。</p>
康熙帝已然換過一身衣裳,剛才的臟汙和怪味已經全部消失,皇帝看起來神采奕奕,早前時的疲倦已經消失不見。許是因為太子的好消息,讓康煦帝一下子掃清了倦怠。</p>
他吃下一口濃茶,聽到梁九功開口。</p>
“王良,昨日/你守在賈大人的身旁,直到今日清晨,這期間,可曾發生過什麼?”</p>
王良斟酌了一下,決定快速跳過那些根本不重要的地方,低頭說道:“大人醒來後,便想去看看太子殿下,奴才和大人提及了太子的情況,而後 ,大人就在殿中守著殿下直到後半夜。後來,許是壓不住情緒,大人打算外出走走,就在宮牆處,我等遇到了一樁奇事。”</p>
他飛快地抬頭看了眼康煦帝和梁九功,聲音含著淡淡的驚恐,“奴才看到宮牆上坐著一個人,是個老道,穿著破爛的道袍,手裡甩著一把拂塵……”</p>
“老道?”</p>
康煦帝驀然出聲。</p>
王良立刻停下話頭,“是,乃是一個老道。”他猶豫了一下,“奴才覺得,那個老道,好像是太子殿下救下來的那個。”</p>
太子身邊發生的事,幾乎沒有康煦帝不知道的。</p>
王良這麼一說,皇帝立刻就想起來是那件事。</p>
“繼續說。”</p>
康煦帝的威壓,讓王良感覺背後爬滿了冷汗。</p>
“是,奴才就看到那個老道跳下來前,和大人說讓他要慎之再慎之,然後他們說的話,奴才就再也聽不到了。”哪怕王良已經知道那個老道或許是個好的,可怪異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也難免會感到害怕,“奴才的耳朵好像在那時候被人堵住,塞了一團棉花,怎麼聽都聽不清楚,隻能憑借著他們說話時的口型,好像是大人想要做什麼……來救殿下,可這會危及到大人的命?”</p>
他胡亂猜測。</p>
因為那時候就算他看著雙方的嘴型,其實也根本沒看懂。因為賈珠和他說可以實話實說,所以王良便也把自己胡亂猜測的東西說出來了。</p>
“然後,那個老道甩了甩拂塵,好像是說服了大人,就帶著我們往回走。可一路上,毓慶宮的守衛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那個老道,我們一路回去,他們隻能看到大人與奴才,卻無視了那個老道。等回到殿內,奴才才發現,來往的人雖然看不見老道,可是卻會在要撞上他時不自覺地移開步伐,讓其暢通無阻,然後,奴才就見他取出了一顆拳頭大的藥丸。”</p>
王良不自覺伸出了自己的手比劃了下,畢竟那藥丸可真是老大,他這輩子可真沒見過這麼碩大的玩意。</p>
如果賈珠不阻止,王良肯定也要阻止的。</p>
這麼大一顆,怎麼可能吃下去!</p>
可不得噎死!</p>
“……大人阻止了老道將一整顆塞進去的動作,將藥丸搓成一小顆一小顆,然後給太子殿下喂了下去。奇怪的是,大人動作時,其他人根本沒有發現。”王良皺眉,“就在萬歲爺來之前,大人剛給太子殿下喂完。”</p>
康煦帝聽完這古怪的事,卻神色不變,隻淡淡說道:“所以,你認為太子殿下/身上的毒,是那個老道給的藥丸解開的?”</p>
王良點頭,驚歎地說道:“殿下剛吃完,就吐出了那麼多毒血,奴才以為,這肯定是有關聯的。”</p>
康煦帝隱晦地看了眼梁九功,他悄然地退了出去。</p>
“你方才說,阿珠打算一命換一命?”</p>
王良眨了眨眼,苦笑著說道:“萬歲爺,奴才也不知。奴才那個時候不知被什麼法門堵住了耳朵,根本看不清楚大人和那老道說什麼……”他猶豫了一下,“不過奴才覺得,那老道說的話,應當是為了阻止大人才是。”</p>
不然不會叫賈珠慎之,再慎之。</p>
康煦帝也是這般想。</p>
儘管剛才王良說的話透著萬般古怪,然這細節處卻是一一可以對應上。</p>
賈珠昨夜到今晨的所作所為,都有人盯著。</p>
早在康煦帝到毓慶宮前,就已經一一知道。包括他在宮牆附近徘徊,又回來,再加上殿內的太醫似乎也有須臾以為賈珠不在,這種種的跡象,都說明了在無知無覺時,的確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了。</p>
尤其是……</p>
老道。</p>
康煦帝皺眉,這個敏銳的身份,立刻觸動了皇帝敏/感的神經。這般神乎其神的手段,再加上太子現在的狀況……</p>
那一對僧道?</p>
康煦帝的神情嚴肅得很,而王良已經將能說的話都說完了,現在根本不想冒頭,便低垂著腦袋站在角落裡。這處的寂靜,直到梁九功回來後,方才打破。</p>
梁九功的臉上帶著奇異的紅,輕聲說道:“皇上,昨日入宮時,因為一時忙亂,的確是直接將那昏迷的老道直接帶入了皇宮。因為太子殿下曾吩咐要治好這老道,管事就自作主張地將老道安排在了太醫輪班的院子裡。如今,這老道,的的確確不見了。”</p>
…</p>
黯淡。</p>
雜亂無章的記憶呼嘯而過,仿佛淩厲的破空聲。</p>
他在夢中走了許久,長途跋涉,才終於從冰冷的冬雪,走到了春風拂麵的暖處。</p>
他坐在樹下,手中卻抓著一把長劍。</p>
這劍銳不可當。</p>
連血,都不能沾染。</p>
本該如此。</p>
然這瞬,他卻看到無數猩紅的血液從劍鋒冒出來,如同浪潮將他狠狠淹沒。這味道本該叫人憎惡不喜,然他沉浸在血海裡,卻驀然升起一種怪異的喜悅。</p>
那焦灼的狂喜與瘋癲叫他在血海中都緊緊抓著那把長劍,他要……</p>
他要什麼來著?</p>
“……”</p>
耳邊輕輕的,帶著柔和的呼喊。</p>
“……保……”</p>
本要落到海底的他睜開眼,萬事萬物在血色中扭曲成妖異的模樣,他死死地盯著前方。</p>
“……保成……”</p>
觸底的瞬間,鏗鏘一聲,卻是劍尖抵/住了海底。</p>
有那麼一刻,他好像能在海底看到無數張扭曲癲狂的臉,每一張臉,都是他,都是充滿惡意,在劍尖戳到的瞬間,無數張麵孔齊齊睜開了眼,怨毒地盯著他。</p>
下來……為何不下來……為何不和他們一起……</p>
充滿惡毒的蠱惑在他的耳邊響起。</p>
他看著那每一張麵孔,卻根本不覺得他們和自己會是同類,這種蠱惑的聲音雖然揮之不去,卻讓他的心中升起焦躁的不滿。</p>
那些怨毒,唾罵和詛咒,聽著刺耳,然他卻好像習慣了一般,將他們揮之不理。</p>
他不該在這。</p>
這裡少了什麼……</p>
他應該回去。</p>
順著那道斷斷續續的聲音回去才對。</p>
他嫌棄地丟開那把長劍,腳底一踩,就在血海中轉身,朝著海麵遊動。</p>
那把從頭到尾都跟著他的利器,就被他這麼隨意地拋棄了。沉重的鐵器帶著那些彌散的血霧,緩緩地墜落到了海底。</p>
他毫不留情,甚至不再看上一眼,朝著那道呼喚的聲音遊去。</p>
那聲音在海麵上,在另一處,好似貼著他的頭皮,在輕輕地呼喚著他。當他總算掙脫了這血海,猛然探出頭的瞬間——</p>
太子醒了。</p>
他睜開了眼,卻在下一瞬又痛苦地閉上。</p>
哪怕是淺薄的日光,都險些刺痛了太子的眼睛。他昏迷了太久,甫一睜開眼,就受到了刺激。</p>
然哪怕隻是這麼一瞬,可守著太子的人,還是立刻看到了這睜眼,驚喜地疊聲叫道:“殿下,太子殿下,您可算是醒了……”</p>
太子閉著眼,覺得這人尖銳的聲音幾乎是擦著他的耳膜在大喊,這家夥是誰,孤要割掉他的舌頭。</p>
“殿下,殿下,奴才玉柱兒啊……”</p>
太子:“……”</p>
算了,揍他一頓就得了。</p>
太子緩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地睜開眼,那酸澀的刺痛感猶在,不過比剛才要好上太多了。</p>
他的視線緩緩地掃過身邊的人,“孤……昏迷了,多久?”</p>
太子的聲音暗啞得幾乎聽不見,不過幾個宮人都已經欣喜得跪下來,自然能聽得到。春華連忙說道:“殿下昏迷了半個月,不過太醫說了,隻要殿下能夠醒來,身體就無大礙了!”</p>
聽著她飛快的語速,足以感受到其喜悅。</p>
太子做不出點頭的動作,就也懶得做了。過了一會,他攢足夠了力氣,才又說道。</p>
“阿珠呢?”他道,“孤怎麼,聽到過,他的聲音?”</p>
方才還高興得不行,嘻嘻哈哈的幾個宮人立刻就僵住。他們麵麵相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似乎都在絞儘腦汁往後躲,不肯做那個開口的人。</p>
允礽冷聲說道:“說話!”</p>
哪怕是有氣無力,卻還是叫這毓慶宮的宮人冒出了一身冷汗。</p>
王良艱澀地說道:“大人,迄今都,還未醒來。”</p>
自打賈珠在殿內昏迷後,他就一直沉睡在偏殿,再不曾醒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