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皮剝落,露出漆黑內裡,空氣裡飄散著腐臭和血腥味,陳木腐朽,殘留著暗紅的抓痕。
殘燭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牢房一隅。
黎昌站在牢門邊,望著外麵陰暗小道的儘頭,腳踝戴著鐐銬,猛虎般高大的身軀維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像一尊固執的石像。
他身著常服,身材挺拔威武,容貌與蕭青冥有三分相似,光是站在那裡,便如山嶽一般穩重,星夜一般靜肅。
“這麼久沒有消息傳來,攝政不擔心嗎?”
在他身後,牢房一側的矮榻上,另一個男人正襟端坐著。
暗紋雲錦織就的玄黑官服,襯得露出外麵的皮膚尤為白皙,銀白封腰緊束,勾勒出寬肩窄腰的流暢腰線。
烏黑長發被白玉簪束起,半張臉隱沒於昏暗的燭影中。
喻行舟反問:“黎將軍是想得到什麼消息呢?”
黎昌劍眉一揚:“自然是好消息。”
兩人身份貴重,雖有鐐銬,但獄卒不得皇命不敢上刑。
喻行舟更是文官重臣,非但沒有脫去攝政官服,身邊就連小桌茶盞文房四寶都一應俱全。
此刻,喻行舟閒來無聊正在練字,他左手握筆,一行小楷含蓄清逸,工整端莊,行列之間完全對稱,字字循規蹈矩,無一筆出頭。
即便身陷囹圄,也難掩一身雍容儒雅氣質。
喻行舟擱筆,輕輕吹了吹未乾的墨漬,淡淡道:
“倘若他們勸諫成功,意味著聖上被下臣脅迫,從此威嚴儘喪,反之,我等即刻便要身首異處。”
“不知對黎將軍而言,哪一個是好消息?”
黎昌一窒,擰起眉頭:“聖上是我的親外甥,他隻是一時糊塗,被身邊奸人蒙蔽。十多年前,聖上還是皇子時,你不是曾入宮做過他的伴讀?”
喻行舟將煮沸的茶水緩緩倒入杯中,水汽升騰,他的眼神深藏在氤氳白霧中不甚清晰。
“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黎將軍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吧。”
喻行舟端起茶杯,凝望著色澤逐漸變深的茶水:“入宮伴讀時,我才十三歲。後來……我也多年未曾見他。你我都忘了——”
“人,是會變的。”
“權勢越重,變得越多,尤其,是身在皇權頂峰。”
他的眼神既似憐憫又似自嘲:“我早已不對龍椅上那位抱有幻想。黎將軍,你也不該繼續活在對他幼時回憶中。”
黎昌皺眉猶豫道:“有傳聞他登基前曾失足落水,舊疾複發迷了心智,或許將來……”
喻行舟嗤笑一聲,搖搖頭:“這個國家還支撐多久的時間呢?”
牢房外的小道忽而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一個年長太監帶著一眾獄卒匆匆而來,手裡握著明黃的聖旨。
黎昌雙眼牢牢鎖定在那卷聖旨上,五指不由自主收緊,竟把粗壯的圓木柵欄摳出五個指印。
年長太監麵無表情地展開聖旨卷軸,高聲道:“黎昌、喻行舟聽旨。”
黎昌不假思索半跪在地,喻行舟慢條斯理從矮榻起身,撣了撣衣擺和袖口的塵埃,才四平八穩跪下行禮。
“雍州將軍黎昌、少師兼攝政喻行舟,文武勾結,結黨營私,犯上作亂,罪大惡極,特賜死,即刻執行!”
黎昌霍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瞪著對方,頸項間青筋遒勁,雙眼發紅,最終喉結輕顫滑動,千言萬語化作一聲絕望長歎:“聖上何至於此……”
喻行舟垂眼,神色波瀾不驚,仿佛早已料到此局,唯有按在地上的雙手下意識微微收攏。
年長太監命人呈上白綾、毒酒和匕首:“二位可不要怨恨陛下,陛下讓你們留下全屍,已是恩典,不知兩位大人可還有臨終遺言?”
他將聖旨遞給二人查驗。
很顯然,聖旨是真的,印璽也是真的。
皇帝要他們去死,千真萬確。
喻行舟站起身,目光落在聖旨印璽之上,不知在想什麼,幽幽出神。
黎昌像是被抽走了一身銳氣,瞬間滄桑了十歲,慘笑一聲: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隻是吾妹先皇後英年早逝,隻有聖上一個兒子,外有燕然大敵當前,內有奸臣禍亂朝綱,要我死容易,可聖上將來,還有誰能護持平安?”
年長太監示意獄卒打開牢門:“還請二位大人速速就死,切莫誤了時辰。”
喻行舟忽而輕笑一聲,漆黑的雙眸卻沉靜如一潭止水,不見半分笑意:“倘若本官不願就死呢?”
太監和獄卒們一聽這話,倏然緊張起來,一群獄卒將二人團團圍住。
年長太監沉下臉:“攝政大人,您一介文質彬彬儒臣,腳上還戴著鐐銬,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咱家勸你還是不要無謂反抗。”
喻行舟仍是搖頭:“除非陛下親自來見本官。”
黎昌看著他,默默歎了口氣,先前是自己對皇帝抱有幻想,沒想到到頭來,反而是喻行舟不願相信現實。
年長太監用眼神示意獄卒送對方一程。
獄卒們一人拿起白綾,另一人拿起匕首朝二人圍攏上來——
卻突兀聽得一聲斷喝:“統統住手!陛下有口諭!赦免黎將軍和喻攝政!”
眾人一驚,隻見一個麵生的年輕小太監快步跑來,滿頭大汗,氣踹噓噓,上氣不接下氣,連手裡的拂塵都快抱不住了。
趕緊趕慢,總算趕上了。
書盛咽下一口唾沫潤了潤喉,把皇帝的口諭又重複了一遍:“還不快解開鐐銬放人!”
原本跪在地上閉目待死的黎昌,更是驚得站起身來,燭光下他雙眼炯然:“聖上果真改變主意了?”
喻行舟逆著燭光同樣朝他看來。
獄卒詫異地望著書盛,又看看年長太監,半晌沒有動作。
年長太監眯著眼睛,用審視的眼光上下打量書盛:“這位小公公看著臉生,不曾見過,陛下怎會叫你來傳口諭?可有聖旨、陛下的令牌或者其他信物?”
書盛暗暗叫遭,事發突然,陛下根本來不及寫聖旨,也沒有再把天子劍給任何人,自己一心想著快點追上傳旨太監,竟忘了問陛下要金牌。
他從自己腰間解下一枚內廠提督的腰牌,亮給眾人,也是靠著這塊腰牌才得以進入詔獄。
書盛做出一副不耐煩的做派:“咱家名叫書盛,乃是陛下新命的內廠提督。既然傳的是口諭,何來聖旨。”
年長太監一見那腰牌竟然臉色大變:“一派胡言,你定時不知從哪裡混來的內奸,竟然偷取了童順督公的腰牌,冒充內廠提督,假傳聖旨!”
眾獄卒見兩人各執一詞,誰也不知真假,但年長太監手裡的聖旨確是實打實的。
獄卒其中一人,手拿匕首,正站在喻行舟身側一步之遙。
趁著眾人注意力被兩個太監吸引時,獄卒突然暴起,尖銳的匕首朝著喻行舟後心刺去!
“喻大人——”
“啊!”兩道驚呼聲重疊在一起,前者是書盛的驚叫,後者是獄卒的慘叫。
一柄通體銀白如霜的利劍,如電光般飛掠而至,穿過牢房柵欄的空隙,與喻行舟擦肩而過,最後穿透了獄卒胸膛,牢牢釘入青石牆縫之中。
至於他手中匕首,刺到一半,就被一旁反應急速的黎昌單手捏住手腕,生生捏碎了腕骨。
喻行舟在獄中始終處變不驚,哪怕這場刺殺也不曾使他皺一皺眉,唯獨看到那柄寒意凜然的天子劍時,驀然回頭。
燭光照亮了他動容驚訝的臉。
牢門外陰暗的小道逐一被人點燃燈火,年輕帝王的身影一點點自黑暗中顯露。
蕭青冥身著淡金色龍袍,左手寬大的袖口端在身前,龍袍上的血跡已凝固成暗紅,非但不減風姿,反而平添幾分鋒銳凜然之意。
詔獄中的獄卒們平生還是頭一遭有幸得見龍顏,紛紛驚得呆住。
蕭青冥緩步而至,旒冕珠玉行走間碰撞出輕微脆響,晦暗的牢獄漸漸被照亮,同樣被點亮的,還有喻行舟凝望他的視線。
隔著牢房,兩人對視的一瞬,短暫的沉寂。
須臾,蕭青冥啟唇,念出一個陌生而遙遠的稱呼:“老師。”
闊彆九年,“彆來無恙?”
作者有話要說: 喻:坐牢無聊怒寫十萬字黑化囚禁師徒虐戀文學
蕭:?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