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軍大營的空地廣場上, 越來越多軍官和士兵們聞訊聚集而來。不消片刻,皇帝親臨的消息,飛快傳遍了朝野和皇宮。
廣場上的人群隱隱分成了四波, 氣勢最凶的, 是以徐都統等老資格禁軍軍官為首的禁軍。
他們身後黑壓壓跟著上千士兵, 大多都曾在燕然軍圍城中,跟敵人城頭血戰, 立下汗馬功勞。
其次是人數最多的,以幽州俘虜兵為主新招募的禁軍預備營, 以及一大群不願意摻和高層大人物衝突博弈的底層士兵們, 還有純粹是從來沒見過皇帝,因為好奇, 想長長見識的小兵。
他們足足有大幾千人, 不敢靠的太近, 站在外圍看熱鬨。陸知也是好奇的圍觀群眾其中之一。
再次則是秋朗和他帶領的數十紅衣衛們, 跟龐大的禁軍比起來, 他們孤零零圍成一個小圈,頓時顯得勢單力孤。
然而人的名樹的影, 秋朗絕高的武藝和背後凶名赫赫的詔獄,除了自持貴族身份的徐都統, 無人敢小覷於他。
最後,是蕭青冥和身後伴駕的一乾文臣武將們,這區區十來人, 才是能真正決定在場每個人命運的決策者。
青年帝王眼中盛著笑意,微微眯起的眼尾如同一弧凜冽新月、溫柔的彎刀。
蕭青冥注視徐都統,仍是心平氣和:“朕戰前說過許多話,你指的是哪一句?”
徐都統眼睫微垂, 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神,道:“陛下曾在城牆上,同守城將士們同飲,承諾來日得勝,必犒賞軍。”
蕭青冥頷首:“不錯,這是朕的承諾,朕一直都記得。”
徐都統心中一喜,看來皇帝還算明事理。他身後的軍官們都鬆了口氣。
士兵們不明就裡,隻聽見皇帝的口氣像是準備兌現犒賞的諾言,紛紛麵露喜色,適才凝重的氣氛頓時鬆快下來。
蕭青冥身後的武將們同樣認為理所應當,唯獨幾個尚書暗暗皺起眉頭,尤其是掌管財政的戶部尚書錢雲生,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陛下難道不知道,我們國庫有多吃緊嗎?哪裡來的錢犒賞軍?”他暗暗跟禮部尚書崔禮小聲抱怨。
禮部尚書壓低聲音道:“陛下之前不是從宗室,還有朝臣們手裡敲了一筆?”
“那些大多都被陛下拿去采買應對戰事了,再說,十萬禁軍犒賞起碼得百萬兩吧?就算用絹布、米糧來抵,怎麼也得拿出五十萬兩雪花銀吧?”
“還剩的那點銀子,完全是杯水車薪,維持基本開銷就不錯了,哪有額外的錢用來賞賜?”
禮部尚書頓時警惕起來:“陛下該不會又打算敲朝臣們的竹杠吧?這種事可一不可一。搞不好太後娘娘那句掠奪百官家財成全自個名聲的話,真要一語成讖。”
“宗室已經對陛下相當不滿了。隻是戰事吃緊,不敢在這個節骨眼生事。”
兵部尚書關冰依然一張冷冰冰、不苟言笑的臉,輕咳一聲:“一位,犒賞有功將士本就是自然之理,君無戲言,難道還讓陛下食言而肥?”
崔禮陰測測冷笑:“那關大人想辦法籌錢唄,我等並無意見。”
徐都統把頭低得更恭敬了些:“臣等並無催逼陛下的意思,既然陛下心中記掛我們這些粗人莽漢,禁軍自然感念聖恩。”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一旁始終沉默不言的秋朗,咬牙道:
“隻是秋副統領有違陛下心意,非但沒有像陛下這般尊重有功之臣,反而依仗陛下恩寵,帶著紅衣衛前來禁軍大營尋釁滋事,損害陛下威望!”
蕭青冥挑了挑眉:“哦?你如何尋釁滋事了?”
他目視秋朗,後者不偏不倚迎上他的視線,腰背依舊挺直如鬆,麵無表情時,整個人如同一柄隨時準備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
秋朗淡淡道:“臣清查禁軍名冊,查實一營和一營有大額缺額,因而按軍規處置了兩營都統和數個指揮使。臣按軍規辦事,並未尋釁滋事。”
不等蕭青冥說話,徐都統立刻跪地請罪:“請陛下恕罪!此事並非如同秋副統領所言!”
蕭青冥垂眼看他:“那你說,實情如何呢?”
徐都統理清了思路,說的有條不紊:“啟稟陛下,此次與燕然軍一戰,血戰數個晝夜,燕然軍強橫勢大,多次攻上城頭,禁軍為保護陛下和太後,還有京城百萬百姓,死守城牆!”
“奈何敵強我弱,禁軍城頭血戰損失慘重,軍中有巨大的傷亡減員。”
“戰後時日尚短,還來不及在名冊上勾去這些死傷將士的名字,而秋副統領不肯聽我等解釋,非要以名冊為準,自然會出現大量缺額現象。”
“事實上,正是這些死難的將士和那些奮力拚殺的袍澤,才保住了京城,保住了我大啟國都不墜!”
“秋副統領不尊重我們這些老人也就罷了,但怎麼能對死去的同袍毫無敬意,用他們做借口來抓捕功臣,難道就因為這些死難將士無法從陰曹地府歸來,就要治我們的罪嗎?”
徐都統一番話入情入理,義正辭嚴,更是聲淚俱下,自己都感動哭了,更彆說身後成千上百真情實感心有戚戚的士兵們了。
大量禁軍士兵們紛紛被他激動的情緒所感染,一時之間,廣場上竟隱隱傳來低泣之聲。
蕭青冥身後的一眾大臣們被這一幕驚呆了。
戶部尚書錢雲生和禮部尚書崔禮對視一眼。
看不出這徐都統表麵看著粗人一個,竟如此機敏,能言善道,不愧是禁軍中混跡了上十年的勳貴,能爬到這個位置,便不能小看了他。
徐都統這番話,也不全是他信口胡編,禁軍確實在圍城一戰中死傷不少士兵。
但畢竟占據著守城優勢,投入戰鬥時間不過兩天,即便有損失,但也遠遠不至於到四成戰損的恐怖程度。
若是一戰就死傷超過成,隻怕禁軍當場就要全線崩潰開城投降。
蕭青冥目光玩味,望著表演欲過於旺盛的徐都統,若非他有係統,明確告知了他“成功避免守軍大量傷亡”,他都要信了對方的鬼話。
他的語氣越發和藹,充滿了惋惜之情:“死傷將士這麼多,那他們的遺骨呢?”
徐都統早有準備:“戰事實在過於慘烈,城牆上下處處都是燒焦,甚至燒化的屍體,與燕然軍混在一起,遺骨已無法辨認。”
蕭青冥:“那名牌……自然也都燒毀了?”
徐都統厚著臉皮道:“是。”
這下好了,徹底死無對證。
蕭青冥沉默一陣,歎口氣道:“既然如此,朕甚是遺憾。”
徐都統一顆心砰砰跳起來,臉色紅潤,他賭贏了!
他這番說辭半真半假,死無對證,皇帝也不可能反駁他,就算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殺大權的九五之尊,說話也要講一個理字嘛!
蕭青冥看向秋朗,問:“秋副統領,你將一營一營都統和指揮使扣下,是否隻是因兵額缺額這一個原因呢?”
秋朗捏著禁軍名冊的手指略微緊了緊,他不得不承認,他不精於這些顛倒黑白的詭辯,低估了這些奸佞小人的反應速度。
對方消息太靈通,來的太快,他還來不及查到彆的。
他目光堅定地與蕭青冥對視,薄唇抿緊,挺拔的脊背甚至顯出幾分固執。
他心中忍不住想起,蕭青冥曾說過——自有他做他的靠山。
可是此刻,對方神色淡淡,仿佛沒有任何回護他的意思。
朝廷、皇帝,達官貴人們,自古以來不都是如此嗎?
用得著時就百般籠絡,用不著了就棄如敝履。
他早該知道,自己作為皇帝的一柄劍,早晚都是被拋棄的下場,就如同十年前秋家那場大火一般……他又何必失望?
秋朗眼底泛起一絲自嘲,沉默良久,終是垂下眼睫,當著一眾禁軍和朝臣們的麵,躬身跪下:“是這個原因,沒有彆的。”
徐都統眼瞅著這個不可一世的天子近臣,終於乖乖服軟,栽了個大跟頭,心裡差點笑出了聲。
剛才不是還橫的要命,準備大開殺戒的嗎?對他們這些堂堂勳貴子弟,說抓就抓?
秋朗啊秋朗,人在官場混,可不是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劍相向、快意恩仇的草莽江湖。
要怪就怪你自己,空有一身本領,不會做人,剛極易折!
在他身後,其他幾營的軍官們同時喜上眉梢。
皇帝未必真心相信了他們的話,但在眾目睽睽之下,禁軍既然給出了合理的理由和台階,皇帝縱使有心護秋朗,也不得不退讓,捏著鼻子認了。
否則他們之後那些群情激奮的廣大士兵們,豈非心寒?
失去了軍心,將來誰還給皇帝賣命呢?
然而,他們的高興並沒能持續太久。
蕭青冥輕輕拍了拍秋朗肩頭,示意他起身,微微一笑:“你既然沒有,那麼,朕有。”
秋朗一怔,驀然抬頭。
正在此時,自蕭青冥身後,一個高挑俊秀的男子越眾而出,他腦後青絲束成一把高馬尾,隨著他輕盈的步伐微微擺動。
莫摧眉換掉了那夜的黑色夜行衣和軟甲,換上了一身藏藍色綢衫,黑色封腰勾勒出一段緊致的腰身,一雙桃花眼笑意款款,走到近前低頭向皇帝行禮時,似有若無瞥了秋朗一眼。
眼中暗藏的挑釁和躍躍欲試,絲毫不加掩飾。
秋朗蹙眉看著他,頓時覺得這眼神十分令人不爽。
莫摧眉身後跟著幾個侍衛,將幾隻大箱子吭哧吭哧抬到眾人麵前,箱子很沉,落地時發出沉悶的一響。
他恭恭敬敬在皇帝麵前行禮:“啟稟陛下,臣在一營和一營兩位都統和幾位指揮使家中,搜到了大量金銀珠寶。”
他一拍手,侍衛將幾個箱子打開,裡麵珠光寶氣立刻映入眾人眼簾,在陽光下顯得尤為燦燦。
“這些銀兩下麵刻著禁軍餉銀的專屬標記,起碼有好幾萬兩,按照這幾位的俸祿,絕無可能有這麼多。這些隻是其中一部分而已。這大量的餉銀從何而來,隻消拷問便知。”
廣場上眾人瞬間一靜。
勳貴軍官們臉上的笑容登時凝固。
徐都統在那幾個箱子抬出來時,眼皮子就一陣狂跳——皇帝居然做出如此卑鄙的事,在這裡配合他們表演,暗中悄悄派人去偷家!
一營一營的幾個蠢貨,藏銀子也不隱蔽點,這麼快就被搜羅出來。
他哪裡知道,這些貪汙的糧餉,軍官們藏得相當隱蔽,然而莫摧眉的卡麵妙手空空專精,世上隻有他不敢偷的,沒有他偷不著的。
如果說金銀這玩意有氣味,那莫摧眉一定是能聞出來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