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他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幾人轉頭一看,竟是皇家技術學院的一群學生來了。
帶頭的是一個陌生的青衫男子,模樣俊俏,引得好些個年輕農婦躲在一旁看他。
“諸位,在下是皇家技術學院的學子,名叫李長莫。今次,是奉學院老師之命,過來送幾件新製成的割麥用具。”
李長莫原本是國子監最有希望高中狀元的熱門人選,當日在天禦耬,一眾嘲笑皇家技術學院學子是“廁學子”的監生們,被他一通冷嘲熱諷。
隨後李長莫就拍拍屁股跑到學院報名去了,這事在國子監鬨了好大一通風波,不少監生起了心思,也忍不住偷偷去學院報名。
誰不知道穆棱被陛下親自點名,張貼了皇榜向全天下稱讚的事,羨煞多少年輕士子。
李長莫就是最羨慕的一個。
割麥用具?
眾人一愣,周圍不少看稀奇的農人湊上來,圍了幾圈。
之前學院派了眾多學子下放的涇河鎮一代的鄉鎮裡,幫助村民修旱廁,漚肥,修水車,推廣耬車的事,早就傳開了,現在附近哪個村子不知道學院的學子有本事,一來就有好事。
老李頭本不願浪費這個時間,但是看見李長莫身後一架高大的木質機械,怪模怪樣,兩架三角形帶著鋸齒的“手臂”,足有兩三米高。
尖端的部分鑲嵌有堅硬鋒利的鐵片,機械的連接處也用鐵皮釘牢。
下方承托兩隻大輪子,前方兩隻小輪子,由兩頭驢或者一頭牛牽引,一人邊走邊搖動搖杆。
那兩隻巨大的“手臂”就開始反複旋轉,隨著牛在田地裡往前走,一簇簇麥子被“手臂”上的鋸齒輕鬆割倒,大片大片的倒下。
然後跟著兩人,將倒下的麥穗快速放入另外一架手搖脫粒的裝置,一人將脫粒的麥子裝袋。
短短一盞茶功夫,牛拉的收割機已經走出去老遠,後麵倒著大片大片割好的麥稈,一個個裝好的麥子鼓鼓囊囊堆在原地,這麼點時間,這幾人竟然已經飛快完成了其他農人整整一上午的農活。
老李頭等農戶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合不攏了。
他有些急了:“這……有這玩意,那一貫錢是不是鐵定要給他們了?”
李長莫聽了這話,忍不住一笑,道:“老伯不要擔心,我們學子不是來分大家工錢的。”
他朝前麵操作機械的同窗揮揮手,幾人便拉著牛匆匆繞了回來。
剛過來,其中一名學子就開始抱怨:“不是說要開發什麼‘聯合收割機’嗎?這個手搖收割機,它隻能割麥,不能直接脫粒啊,還得多兩個人乾活。”
另外一人拍了拍收割機木質的拖杆,道:“你瞧這裡,好像是因為木頭不好承重,時間永久了容易卡還容易斷,聽說將來若是換成鐵打的收割機,就把脫粒裝置也裝上。”
“一邊收割,一邊脫粒,還能直接裝袋,省事多啦。”
抱怨的學子歎口氣:“你就吹吧,鐵能打刀劍武器,打個鐵鍋都費勁,鐵打的收割機?你沒看見上麵多麼複雜的結構嗎?那要等到猴年馬月去啊?”
老李頭完全聽不懂這幾個學子在說什麼,他隻想知道,這個大家夥能不能給自己用。
他隱隱作痛的老腰和磨破了水泡的雙手,都在無比熱切地期盼著。
“大家彆急。”李長莫差點被熱情的農戶包圍,好不容易從人群裡鑽出來,喘了口氣道,“學院目前研發了十架這種畜力搖臂收割機,每個皇莊一台,給大家試用。”
“大家用了以後,發現什麼問題,再告訴我們,回頭還能繼續改進。”
“這幾位學子是特地來教大家使用方法的。其實並不難,就是搖手杆需要力氣。”
李長莫笑吟吟看向眾人:“哪位願意第一個試試?”
一眾莊農從來沒見過這種機械,看著那兩條碩大恐怖的“手臂”還帶著鋒利的鐵鋸齒,都有些害怕,不敢靠近。
唯獨老李頭一咬牙,舉起手大聲道:“讓老漢來試試!”
他壯著膽子上前,學子竟然還給了他一副厚實的麻布手套。
在幾人的指導下,老李頭開始搖動搖杆,立刻感受到一股巨大的阻力,隨著兩條手臂再次開始旋轉,阻力越來越輕,他控製地漸漸得心應手。
控製這架收割機需要四個人,一人趕牛,一人搖車,還有兩人脫粒裝袋。
老李頭想了想,乾脆換了一根長長的細杆繩,道:“老漢半生跟牛打交道,俺能自己趕牛。”
“啊?”幾個學子驚疑地看著他,從四個人減少到三個,看似差不多,實際上那麼多田地,合算下來,人力就大大節約了。
一大群農人跟在老李頭控製的牛拉收割機後,看熱鬨,眼看老漢越用越熟練,不斷驅趕著耕牛的方向,保持著筆直的前進路線。
平時一個人一整天最多收割一畝多的麥子,現在看這效率,一天大幾十畝都不在話下。
眾人看了一會,突然有個農婦露出迷茫的神色:“這個牛拉的割麥車,好是好,可是麥子都叫它割完了,那皇莊還用得著我們這麼多人嗎?”
周圍其他農戶聽了,都是一驚,甚至有些恐慌起來:“皇莊該不會要趕我們走吧?”
李長莫看著農人們一張張惶急的臉,若是放在從前,他隻怕也會如他們一樣這般想,覺得這樣的機械,怕是會造成不少農人失去賴以生存的農活和收入。
而後洋洋灑灑寫上一大篇旁征博引的錦繡文章,到各大文人聚集的茶樓和會館供大家傳閱,最好能傳到朝堂哪位大人的耳朵裡,采納他的諫言。
自從李長莫在皇家技術學院呆了一段時間,看著穆棱等人不斷在京城和涇河鎮來回奔波,終於琢磨出點不同的看法來。
“諸位不要急。”
李長莫清了清嗓子,道:“我們送來的搖臂收割機還隻是處在試用階段,今年秋收主要還是依賴大家手動收割。”
他想起自己一路從京城過來時,城外那一個個豎起的帳篷,打起的臨時招工木棚,排著長長隊伍的流民。
“另外,大家或許聽說了,現在京州四處都在招工的事,將來若是農閒時,大家還想額外多賺點銀兩補貼家用,可以去外麵做工。”
不少農人們立刻動了心思:“做什麼工啊?我們也能做嗎?隻出力氣可以嗎?”
李長莫笑了笑:“涇河鎮官府都貼出招工告示了,大家可以去看。”
他雖是收割機械的推廣人,隻是出於單純想為底層農人帶來方便,改善生活的目的。
順便有點小心思,希望像穆棱那樣把“社會實踐任務”乾得漂亮,自己也能“簡在帝心”,得到聖上青眼。
但李長莫直到現在依然還不甚明了,將來這樣的機械,會給整個大啟帝國的農業生產,甚至手工業,商業,礦業……帶來多麼翻天覆地的變化。
※※※
李長莫一行學子,在涇河皇莊呆了三天時間,老李頭不愧是田地裡的行家,又有力氣,能吃苦,才三天就上了手,把機械操作得有模有樣。
幾個人跟他換著來,不到一天就能輕鬆收割至少五六十畝地,在下雨之前將這大片農田全部收完,完全不在話下。
李長莫樂得輕鬆,很快踏上了回京的路。
沒想到他才離開短短幾天,京城外龐大的流民隊伍又發生了巨變。
李長莫不像穆棱那樣是寒門,他家中殷實,出門用得起馬車,不料馬車才到京城門口,就被熙攘的人潮,堵成了爬行的蝸牛。
城外已經被清理出一大片空地,成排成排的臨時帳篷和木棚拔地而起。
粥棚,茶水棚挨在一起,門口用長長的簡易木柵欄,架成曲折回型的分隔欄,大量的流民在其中井然有序的流動排隊領粥。
另外一側,則是一大堆招工棚,每個工棚上用木板寫著碩大的字,還有人專門拿著喇叭吆喝:“建築工程局招收工匠、木匠啦!日結三錢,包一頓飯,有經驗者優先!”
他隔壁則是水泥廠的招工棚,兩人跟打擂台似的:“新開設的水泥廠招工,月結一百錢,月底額外給一俸米!不需要有經驗,有力氣會乾活就行!”
眼看著聽到吆喝的流民都開始往水泥廠跑,招工匠的人急了:“我們每月也給一俸米!”
第三個招工棚,門麵看起來頗為講究,連搭建的木頭都刷了紅漆,牌匾龍飛鳳舞的大字顯得格外氣派——“京城皇字號印刷廠”、“京城皇字號造紙坊”。
鬥大兩個“皇”字,一下就吸引了大量百姓的視線。
招人的小哥仰著下巴,舉著喇叭懶洋洋道:“咱們皇字造紙坊和印刷廠,月結一百一十文,不光有一俸米,每天還有大白饅頭。”
看著人群又跑了,其他兩個招工棚聽了,同時急眼:“你這人怎麼這樣!不厚道!有你這樣搶人的嗎?”
印刷廠的小哥得意地嘿嘿一笑:“咱老板說了,請工待遇得給夠,大家有了盼頭,乾活才賣力,廠子不愁不賺錢。”
外頭的百姓一陣哄笑,爭先恐後擠著報名。
李長莫看著周圍熱鬨的人群,忍不住會心一笑,望著不遠處那座恢弘古老的城牆,他恍惚間想起,自燕然南下這些年,還是頭一次看見,京城如此生機勃勃、充滿希望的繁華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