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術提了藥箱出來,先簡單給柳夢娘雙手上了藥,又帶她去招工登記處登記。
將住處和家庭情況逐一說明後,柳夢娘得了一塊繅絲間的牌子,還拿到一雙手套,她好奇道:“戴著這個,怎麼撚絲呢?”
繅絲間的管事是個一十來歲的年輕人,頭上戴著讀書人標誌性的青色布巾,斯文有禮,他指了指那雙手套,笑道:“你戴上看看。”
柳夢娘這才發現手套的指頭處被裁掉了一小截,可以露出手指尖,又能保護大麵積的皮膚不被燙傷。
進入繅絲間,她熟悉的煮爐水缸竟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籠一籠的蒸籠。
她驚愕地看見,灶下連接著一架腳踏續絲車,女工用雙腳踏車,雙手就能騰出來,不像以前還要出一個人手動搖繅絲車。
女工們將蠶繭倒入蒸籠中,依靠蒸汽蒸煮,蒸出緒後的繭落入40度水溫的溫水中,索緒後,再將蠶繭送入烘乾口,絲隨繅隨乾。
直接將接下來在專門拿去烘乾房烘乾的步驟一道省了,出來的蠶絲更加細圓勻緊、白淨柔韌。
柳夢娘瞪大眼睛,結結巴巴道:“我沒用過這種繅絲車……”
管事道:“這有什麼難的?學學就會了。這些女織工,之前都不會,跟著學個幾天就會了。”
柳夢娘為難道:“我怕我乾不來,還有彆的工嗎?紡線我也會的。”
管事瞧了她一眼:“那你跟我來。”
穿過另外兩個大院子,紡織機竟然沒有放在室內,而是在露天,柳夢娘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架比她人還高出一大截的大紡車,驚得話都說不出來。
“這……這是什麼?”
豎立在她麵前的,是幾架高達兩三米的“大水車”,後院下麵被鑿出了引水口。
寧州水網密布,惠寧城也有好幾條河流和小渠穿城而過,因此城中經常需要過橋,官府為了方便收稅,甚至在過橋點派遣稅吏站崗收取“過橋稅”。
這間絲綢作坊的選址,正好在一條河邊,直接將河水引入院中,架起了水車來紡紗。
水紡車由車架、錠子、導紗棒和紗框等構成,一般作坊裡的紡織機最多隻有三個紗錠,柳夢娘家裡的老式織機,隻有一個紗錠。
而這架水紡車,竟然足足裝了三十個紗錠!效率比起一般的手工作坊,一下子暴漲十倍,而且還大大節省了織工織布的力氣,隻需要往上麵添紗、收錠即可。
車架上還有三十枚小鐵叉,用來防止紗條在加撚卷繞過程中相互糾纏,時還可使紗條成型更標準。
管事笑道:“這是水力大紡車,主要用來紡棉和麻的,它會自己動,不需要很多人看管。那邊那個小一點的,用來紡絲,但是要照顧得精細些。”
柳夢娘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個小一點的紡絲車,上麵則裝有八個紗錠,每個錠都是豎著排列,整個結構看著複雜,操作起來卻很簡單方便。
毫無疑問,這些新式的繅絲車和紡絲車,自然是蕭青冥和方遠航,還有一眾技術學院學子,以及經驗豐富的老工匠們集體研究後的產物。
蕭青冥雖然不懂絲綢的製作工藝,但作為後世引發了工業革命的紡織業,他在讀書學習期間也重點鑽研過織布機紡織的原理。
很難想象,一台小小的機械,會在幾百年後的未來,掀起席卷世界的狂風大浪。
柳夢娘一連在這裡乾了好些日子的活,除了一開始對新式紡車有些不適應,犯了不少錯,甚至弄壞了好些蠶繭和絲線,預料中的責罰和打罵卻沒有到來。
這裡的管事相當有耐性,每天上完工,甚至還會留下更熟練的老織工對新來的女工培訓,傳授一些操作紡車的經驗,聽說作坊的老板會給這些老織工更多的工錢補貼。
柳夢娘最大的優點是吃得了苦,不服輸,一開始不會,她就起得更早過來上工,每天下工時她都會等老織工的培訓。
一來一去,整個作坊都知道有個這兒新招了一個“拚命柳三娘”,乾活尤其賣力認真。
她學的很快,沒多久,她就從繅絲間出絲卷最少的女工,變成了出絲最多的那個。
就連管事都對她另眼相待,主動提出加一成工錢。
可把柳夢娘高興壞了。
這間惠民絲綢紡的老板很闊綽,她以前在老東家每日工錢是十文,月底可結三百一十文,在這裡她每日是十八文錢,一個月可結六百文,幾乎多賺了一倍。
上工的環境也比老東家不知強出多少,由於不需要把手伸進蒸籠和滾水,燙傷的情況已經鮮有發生,就算不小心燙傷,這裡甚至還有一位叫白術的年輕大夫幫忙療傷。
最重要的是,這裡竟然沒有搜身室和處罰室!
柳夢娘前些年在不少絲綢作坊做過工,基本上每家都有搜身室和處罰室,前者把女工們當賊看,更有猥瑣的管事趁機占便宜。
後者則更加恐怖,處罰室基本等同於私刑室,裡麵有各式各樣的刑具和鎖鏈,一旦有工人犯事或者偷竊,最輕也是一頓鞭子,在裡麵□□婦女的情況更是不知凡幾。
柳夢娘在這裡工作了一段時間,臉上一改之前的絕望頹喪,變得越來越容光煥發。
作坊的工錢是月中就發,她才工作不到半個月,就領到了第一次工錢,為了獎勵她每日出絲第一的表現,管事特許多預支給了她整整一個月的工錢,方便她置辦冬衣。
當柳夢娘推著過冬需要的柴薪炭火,和新買的冬衣回家時,整個人如同置身夢中。
“茵茵快來,快看娘給你買了什麼!”她一回家,就喜氣洋洋地嚷嚷起來。
小女兒噔噔地跑出來,抱著一團棉衣咯咯直笑:“新衣服!是新衣服!”
“你和妹妹都有,快去試試。”
柳夢娘摸摸小女兒的頭,她沒有給自己買衣服,錢不夠,不過沒關係,隻要繼續在惠民絲綢紡乾下去,省吃儉用些,不出半年,全家都能換上新衣服了。
婆婆扶著門檻冷眼看著,有些心疼道:“兩個小娃子買什麼新衣,去年的冬衣補補不就能穿了?”
她指使著兒子把柴薪給自己房裡燒一點,又叫柳夢娘去洗衣做飯。
“既然回來了,就快點把家裡的活乾了,沒看我兒都累得腰酸背痛了?”
她在柳夢娘買回來的冬貨裡挑挑揀揀一番,忽然眼睛一瞪:“你怎麼沒有買我的冬衣?”
柳夢娘聞言嘴角一勾,笑道:“您去年的冬衣補補不就能穿了?您若是不方便,我來補就是。”
婆婆愕然地望著她,簡直不敢置信,一向忍氣吞聲的媳婦竟敢嗆她。
“你、你什麼態度?你怎麼敢這麼對我說話?”
柳夢娘麻溜地將一支臘腸切下一截下鍋,道:“家裡窮,我有什麼辦法呢?嫌缺衣少食,就叫你兒子去打工賺唄。”
婆婆一噎,見她竟然買了臘腸,又是一驚一乍:“離年節還遠著呢,你怎麼就花錢買臘腸?我們家裡窮,吃不起,你不知道嗎?”
柳夢娘微微揚起下巴,帶著一點小得意,輕笑道:“不是買的,是作坊發的福利,隻有每個月做工最好的人才有。”
婆婆這才不做聲,又頤指氣使道:“那你往粥裡多煮些,切得碎點,我牙口不好,免得嚼不爛。”
柳夢娘淡淡道:“娘啊,我們家裡窮,吃不起,您那份啊還是留到過年再吃吧。這是給我女兒煮的,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口葷。”
婆婆驚呆了,顫巍巍地指著她:“你、你說什麼?你竟敢這麼欺負我老太婆……兒啊,兒啊!你快來啊!你媳婦竟敢欺負為娘啊。”
柳夢娘瞪了一眼進門準備勸解的丈夫,又瞥一眼捶胸頓足的婆婆,手裡惦著一串銅錢,冷笑道:“娘啊,我也是為了您的牙口著想。”
“希望您搞搞清楚,這個家究竟誰掙錢,誰養家,誰當家。”
“我掙來的錢,自然由我來支配,由我來決定買什麼,不買什麼。”
柳夢娘將煮好的臘腸粥舀起一碗,帶著肉味的香氣立刻盈滿房間。
她低頭聞了一聞,特地送到婆婆麵前,笑道:“您想吃嗎?也可以啊。不過我在外麵工作養家糊口很辛苦,家裡的家務活,就要麻煩你兒子多擔待了。”
“你……哪有你這樣的媳婦?”婆婆氣得臉色通紅,“不行,我要去找街坊鄰居們評評理!”
“可以啊。”柳夢娘把碗往灶台上重重一擱,發出砰的一聲響,把婆婆嚇了一跳。
“隻要我在外麵聽到一聲壞話,從今晚後,新衣沒了,新鞋子沒了,臘腸也沒了,柴薪木炭都沒了。”
“您可想想清楚咯。”
婆婆正要往外走的腳步猝然一頓,瞪大雙眼,整張臉皮皺成一團,氣得嘴角都在發抖:“你……”
她求助般看向自家兒子:“你快管管你媳婦啊,真是無法無天了!再這樣下去,她是不是要騎到我頭上來了?”
丈夫尷尬地看看親娘,又看看媳婦,本想像往常那樣勸媳婦忍一忍,沒想到柳夢娘突然變得硬氣起來:
“彆勸我,否則我就搬到作坊去住。你過冬的棉衣也彆要了,你跟你親娘守著那幾畝地喝西北風去!”
丈夫脖子一縮,突然說不出話來,隻好期期艾艾跟婆婆道:“娘,要不,咱還是回屋休息吧,您也累了,就彆出去說長道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