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時候,燕然大軍南下,他的萬戶父親必定能為家族擄掠到最多的財富和奴隸。
燕然將領頓時興奮起來,雙眼閃爍著嗜血的光:“殺了他們!”
喻正儒心裡陡然一沉,立刻將夫人護在身後,呼喚喻行舟快上馬車,準備依靠忠心耿耿的良叔和家丁們殊死一搏時,喻行舟已經一馬當先衝著撲上來的燕然軍殺了上去!
“行舟!”喻正儒頭一次露出驚駭失態之色。
喻行舟拔出腰間軟劍,手腕輕輕一抖,長劍如練,筆直而鋒利,轉眼之間就帶走了一個燕然軍的頭顱。
溫熱的鮮血瞬間濺了他一頭一臉,喻行舟抹把臉,催馬再次衝入敵陣。
他眼神如刀,下手招招狠辣無情,在數十名燕然騎兵的包圍下,艱難騰挪衝殺,良叔和家丁們如夢初醒,立刻跟上他的步伐,紛紛拔劍迎上敵人。
雙方廝殺在一起,家丁們終究不如訓練有素的燕然騎兵,很快便拋落了大部分屍首。
喻行舟明白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死死盯著燕然將領不放,兩人一刀一劍彼此□□撞,刺耳的金鳴相擊之聲接連不斷敲打在喻正儒夫婦心頭,生怕兒子有個閃失。
直到喻行舟反手橫劍,以不可思議的刁鑽角度刺入敵人頸脖中。
兩匹馬交錯而過,一顆猶帶著錯愕恐懼之色的頭顱飛揚而起,拋到喻正儒夫婦麵前滾落,殘血濺了二人一身。
“啊!”喻夫人哪裡見過這種血腥場麵,大叫了一聲,竟然直挺挺暈了過去。
喻行舟一驚,趕緊回來照看母親,隻這短短幾個呼吸功夫,燕然軍僅剩下的幾個騎兵立刻催馬轉身逃跑,喻行舟再想去追,騎兵騎術了得,早已跑遠,沒了蹤影。
他喘著氣,催促父母趕緊上車,此時家丁們隻剩兩三人還活著,人人帶傷。
良叔捂著受傷的胳膊,拉起馬車韁繩:“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必須馬上離開,否則燕然軍追上來就跑不掉了!”
喻正儒顧不上詢問兒子身懷武藝的事,隻憂心忡忡道:“咱們要儘快趕去津交城,通知守將燕然軍來犯之事才行……”
大雨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本就泥濘的道路越發難行。
哪料到,他們的馬車還沒來得及走出數百米,得到通風報信的燕然後續部隊已經追趕上來。
約莫百餘騎騎兵鐵蹄踐踏著泥濘的黃土,麵目猙獰衝他們的馬車圍追堵截,很快,又有兩名家丁死在敵人的弓箭之下。
情急之下,喻正儒竟然從馬車裡鑽出來,對著喻行舟厲聲道:“你快上馬車,帶著你娘去津交城報信,我和良叔快馬分開引開他們!”
“他們定然是發現了我的身份,你一定要保護好你娘!”
喻行舟顧不上父子尊卑,在雨中用力抹一把臉,強行將人推進馬車裡:“他們人多,分兵沒有用的!”
他回頭看一眼越來越近的騎兵們,視線模糊的雨幕之中,隱約看見其中一個服飾格外華貴男子,大約是這隊騎兵的首領。
“讓良叔帶你們先走,我來斷後!”喻行舟把心一橫,抽出軟劍抖直,刺傷了拉車的馬屁股。
馬匹一聲痛苦的嘶鳴,不要命的撒開丫子向前狂奔,帶著喻正儒夫婦兩人的馬車越跑越遠。
喻行舟一拉韁繩,調轉馬頭,一人一劍,單槍匹馬迎上了那群如狼似虎的燕然鐵騎。
滂沱大雨之中,一場慘烈至極的廝殺拉開了序幕。
喻行舟在燕然騎兵的重重包圍之下,奮力在敵人的空隙之間穿梭,提劍瘋狂砍殺。
飛濺的鮮血,拋揚的斷肢,怒吼和廝殺聲,都被這場大雨掩蓋,喻行舟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傷。
他一身長衫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全身浴血,玄色衣擺幾乎被染成血紅色,濕淋淋的發絲黏著蒼白的臉頰。
他劇烈地喘著氣,手腳仿佛已經麻木,隻知機械地不斷重複提劍和刺殺的動作。
他坐下的馬匹早已倒地斃命,腳下橫七豎八全是屍體,周圍剩下的敵人看著他,隻覺得膽寒,一時間竟無一人敢上前。
喻行舟早已殺紅了眼,不知理智為何物,借著敵人一刹那的恐懼,他眼中牢牢鎖定的敵軍首領終於被他欺近。
在那人赫然睜大的瞳孔中,喻行舟狠辣而淩厲的眼神,宛如殺神降臨,他的唇角勾起一絲誌在必得的微笑,帶著無情的殘冷和傲慢的優雅。
割下敵人的頭顱,猶如捏死一隻螞蟻。
在騎兵們駭然的視線裡,喻行舟一手提著頭顱,一手輕輕拂去臉頰沾染的殘血。
他的眼底血色翻湧,唇角猶泛著沉冷的笑,像是某種窮凶極惡的魔物被打開閘門放出牢籠。
大雨中,不知誰先喊了一聲“副相”死了,燕然騎兵們不敢再試圖激怒這尊殺神,餘下的幾十騎立刻掉頭就跑。
喻行舟已經脫力,再也無力追擊,他尋了一匹失去主人的馬匹,在大雨中循著車轍的軌跡狂奔而去。
雨越下越大,漸漸衝刷走了一切的痕跡……
喻行舟尋到馬車時,隻見馬車斜倒在路邊的大樹下,喻正儒正在與良叔激烈地爭執著什麼。
突然看見兒子平安歸來,喻正儒猝然失語,驚喜交集,顧不上滂沱大雨,一個箭步衝上去用力擁住他,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喻行舟拖著疲憊的身子,回抱一下父親,他渾身是傷,到處是血,尤其是右手,胳膊被敵人一劍刺中,隻差毫厘,險些要被挑斷手筋。
他的精神卻極為亢奮,勉勵抬起敵人首領的頭顱,如同獻寶般交給父親,血紅的雙眼隱約泛著傲然的光芒——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單槍匹馬誅殺如此多的敵人,是他十九歲生命中最輝煌的勝利。
“父親,您看……我殺了他……孩兒擊退了那些燕奴,他們不會再來追殺我們了……”
喻行舟虛弱地揚起嘴角:“孩兒要保護你們,說到做到……”
喻正儒眼眶濕潤,正想說些什麼,視線落在那顆頭顱的一瞬間,陡然瞠大雙眼,滿臉都是不可置信的錯愕和震驚。
“怎麼會……察諾……你把燕然的副相察諾殺了?!”
“這些人不是燕然南下的前鋒,他們是護送察諾來和談的!”
喻正儒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方才滿心的喜悅和激動,瞬間化為烏有,隻剩下無法接受現實的惶恐和憤怒。
喻行舟恍惚間看見父親勃然變色的臉,不明所以:“父親,怎麼——”
“啪!”一記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臉上,喻行舟整個被抽懵了,一個趔趄踉蹌兩步,身子晃了晃,才勉強沒有跌倒。
他難以置信地捂著臉,抬頭看向父親,艱難開口:“為什麼……”
他不是擊退了敵人嗎,不是保護了家人嗎,他獨自一人跟那麼多敵人周旋,差點命喪當場,好不容易拖著滿身的傷得勝而歸,換來的卻是一個巴掌。
“為什麼……”
瓢潑大雨衝刷著喻行舟蒼白的臉,他努力睜大眼睛,不讓委屈的眼淚湧出眼眶。
他固執地望著父親悲哀的雙眼,任憑自己被大雨淋得狼狽不堪,像一塊灰敗的頑石,一層單薄的皮囊,仿佛疲倦到了極點,隨時都會壓垮,倒下。
喻正儒仍舉著右手,那一耳光打在兒子的身上,也深深打在他心裡。
他右手發顫,臉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痛惜:“你知道你殺的人是誰嗎?”
喻行舟茫然地搖搖頭,還能是誰,自然是敵人。
喻正儒雙眼微微發紅,嗓音顫抖:“他是燕然副相察諾,是燕然王的親叔叔,也是燕然朝廷重臣中,唯一一個精通啟朝文化,堅持和平談判的主和派大臣!”
“正是有他在燕然竭力遊說燕然王議和,反對那些強盜般的主戰派,燕然內部才不是隻有一個聲音的鐵板一塊。”
“他此行,必定是來同我們和談的……而現在,卻被你殺了,還把頭砍了下來……”
喻行舟愣了愣,微微張了張嘴,一道冰冷沉重的深淵朝他逼近過來,他脊背發寒,近乎倉惶地搖頭:“我、孩兒不知……”
喻正儒痛苦地望著喻行舟無措的臉:“你怎會不知?你怎能不知?在你的書房裡,為父早已親手整理過朝廷和燕然重要大臣的情報。”
“他們的樣貌職位特征性格,這些重要的東西,都在裡麵,為父多少次讓你仔細研讀,而你,寧可把時間花在看話本、聽戲、習武上,為什麼就是對這些朝政大事不上心?”
喻正儒喟然長歎,失望到幾乎絕望:“無知不是罪過,倘若你隻是出身在普通百姓家,一個普通的孩子……”
“可那你不是!你已經是朝廷官員,一言一行皆代表著朝廷,你是我這個丞相的兒子,是喻家將來的家主,多少人會看你的臉色行事,會把你的言行解讀為為父和喻家的態度。”
“你還身懷絕高武功,你手中掌握著決定生死的力量。”
“當你擁有這一切常人不能及的權勢和力量,你的無知,就是天大的罪過!”
喻行舟渾身一震,恍惚地眨了眨眼,不知是雨是淚的水珠滾滾淌過臉頰,水痕如兩道難看的傷疤。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狼狽地緊貼在身上,描出雙肩和肩胛骨單薄的輪廓。
“行舟……”喻正儒漸漸緩下激動的情緒,雙手緊緊握住他的雙肩,認真地注視兒子的眼睛,“為父不許你習武,不是因為為父瞧不起武人。”
“隻是,個人武藝再高強,也隻是匹夫之勇,你能殺十個敵人,五十個敵人,卻擋不住千軍萬馬。”
“國家麵臨的困境,並不在武人,根源在於朝堂之上,在那金鑾殿之中。”
“你縱使再聰明,也隻是一個人,你把有限的時間和精力,花在不那麼重要的事上,就會耽誤真正重要的事。”
喻行舟晃了晃,雨幕中,模糊的眼神搖搖欲墜,像隻無助墜落的紙鳶:“孩兒隻是……隻是想保護你們……保護我的家人,我有什麼錯?錯的是燕然,是那些侵略者……”
喻正儒顫抖的手指撫摸兒子慘白的臉,不住的搖頭,眼神悲涼,喉嚨輕顫:“不是你的錯,是為父的錯,子不教,父之過,是為父沒有真正教會你看清這個世道,讓你還這般天真……”
“我大啟勢弱,而燕然勢強,在強者麵前,弱者連評判對錯的資格都沒有!”
“世道如此,如之奈何?”
“如果因察諾的死,導致兩國和談破裂,燕然朝廷去了內部鬥爭的矛盾,變成統一的主戰派,以此為借口,向朝廷發難,揮師南下。”
“甚至會把憤怒報複在最近的津交城中,城中幾十萬百姓便是在劫難逃……”
“他們本不該受此劫難,”喻正儒雙目赤紅,老淚縱橫,“將來有一日,你終要麵對那森森的白骨,在九泉之下,你也能對他們說,與我們無關嗎?”
嚴酷的風雨聲在四周呼嘯來去,喻行舟瞳孔顯而易見的顫動著,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淹沒了他,溺斃的窒息感湧上來。
喻正儒長歎一聲,輕輕撫摸著兒子發頂,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他如此親昵。
“為父知道,你喜歡吃瓜子,喜歡吃零嘴,喜歡聽戲看那些俠客的話本,喜歡舞刀弄劍,策馬江湖……不喜歡讀書習字,不喜歡與朝廷大臣勾心鬥角,虛與委蛇。”
“為父知道,你是個正直的孩子,你喜歡太子殿下,為他刻小禮物,給他寫了無數封信,一直將他小心藏在心裡,從不越矩,這些為父都知道……”
喻行舟忽然意識到什麼,惶恐不安地睜大眼睛望著他。
喻正儒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慈愛,口吻卻是前所未有的嚴肅:“為父不是一個好父親,我先是一國的丞相,然後是喻家家主,最後才是丈夫和父親,我從來不是‘喻正儒’。”
“而你,是朝廷官員,是要繼承喻家意誌和傳承的繼承人,是丞相的兒子,你含著金湯匙出身,從小到大,享受著平民百姓享用不到的優渥與榮寵,注定要背負它帶來的責任和使命。”
“倘若早知今日結果,在守護邊境幾十萬百姓和我們喻家一家性命之中,注定隻能二擇其一,為父寧可我們舉家……共赴黃泉!”
喻行舟震撼地看著他,嘴唇輕顫,無法言語。
喻正儒抓著他的手,讓他登上馬車,摸出袖中那本親手改編的話本,塞進對方懷中。
“行舟,你立刻帶著你娘離開這裡,走的越遠越好。”
這是他身為一個父親,能為他母子二人,做的最後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