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衝破枷鎖的告白 現在,是因為,我愛你……(2 / 2)

“還有您右手被金針封穴堵住的真氣,今日好不容易見到了,讓我幫您解開吧?”

“信?”喻行舟一愣,趕緊接過書信,上麵無比熟悉的字跡,寫著“吾兒行舟親啟”。

喻行舟定了定神,才慢慢將信封拆開,裡麵的紙張已經泛黃,信中的內容依然是父親時常耳提麵命的那些叮嚀。

換做幾年前,他一定不耐煩看,現在,卻一字一句看得無比仔細。

第二張紙上,隻有八個字,力透紙背,是刻在父親墓誌銘上的八個字,也是他對唯一兒子的深深期許——“忠君體國,與國同休”。

喻行舟無言歎一口氣,也許對父親而言,自己這個兒子從來都是不合格的,叫他失望的,隻是他們之間血緣關係是天生的,斬不斷,所以才不得不替他彌補。

就在他要把信紙裝回去時,突然發現裡麵還有第三張紙折疊著。

喻行舟將信紙翻過來,隻見上麵寫著幾段話,極為潦草,像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很匆忙補充寫下的:

“行舟,爹讀遍經義,卻始終不知該如何做一個好父親。爹總是放不下長輩的麵子,向你賠不是。”

“被金針刺傷的手還痛嗎?爹知道你很痛,是爹不好,隻是明天恐怕再也見不到你了,不能再親眼見一見你,過得不好不好,是爹此生最大的遺憾。”

“行舟,津交城的事不是你的錯,這條路是爹自己的選擇。你是爹最大的驕傲,一直沒告訴你,是怕你太過自滿。”

“爹知道你不喜歡爹替你鋪好的路,奈何生於亂世,世事無常,總是難以如願的。”

“將來若有一日,國家強盛了,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你要辭官歸隱也好,走那你想走的路,追求你喜愛的人,都隨你吧。”

“爹在九泉之下會保佑你,願吾兒,平安喜樂。”

風聲在耳邊嗚咽,喻行舟腦海中有一瞬間的空白,一股難以言喻的鈍痛鋪天蓋地襲上全身,他嘴唇微翕,簡直連呼吸都忘卻了。

一團熱氣哽住喉嚨,那些本已忘卻的回憶排山倒海般的湧過來了,喻行舟眼前一片濕熱的模糊,有股滾燙的氣息衝擊著他的眼眶和心臟。

父親束縛他,磋磨他,養育他,也成就了他。

在父親離世數年後,時至今日,他才終於意識到,他永遠失去了愛他的父親。

良叔看著無聲悲慟的喻行舟,訥訥不知如何安慰,卻在此時,一朵燦爛的煙火衝天而起,在半空中炸開花朵般瑰麗的顏色。

那煙花不大,射的也不高,仿佛就在附近。

喻行舟愣了愣,下意識尋聲看去,緊跟著,又是一朵漂亮的煙花,在二人眼前盛放,一朵接著一朵,逐漸延伸向林子外,像在為他指引方向。

他緩緩邁開腳步,朝著煙火的方向尋去,燈火闌珊的儘頭,一個頎長的人影靜靜立在那裡,一身玄衣,衝他微笑。

喻行舟微微睜大眼睛,突然加快腳步,幾乎跌跌撞撞地,大步跑向他。

“你……你怎麼來了?”他目光閃動,帶著驚喜和動容,像是失落在茫茫大海中飄搖的船隻,終於尋到了他的燈塔。

蕭青冥眨了眨眼,笑道:“為了找你,本將軍差點迷路,你拿什麼賠我?”

喻行舟被逗得莞爾一笑。

蕭青冥的目光越過那座衣冠塚,又落在他身上,輕聲問:“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心裡究竟藏著什麼心事了嗎?”

“我不在你身邊的那幾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喻行舟嘴唇輕輕顫動一下,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開如何開口,從何說起。

但時至今日,他到底不該再繼續隱瞞下去。

喻行舟艱難地斟酌著措辭,話到嘴邊數次,卻又極難以啟齒,蕭青冥輕歎一聲,豎起一根食指,封住他的唇。

“罷了,如果那些往事讓你如此難堪,就不要說了。”

蕭青冥以一種難得專注的目光注視著他,像是被春風細雨洗練過般溫柔。

喻行舟一怔:“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應該告訴你的……”

蕭青冥搖搖頭:“比起那些已經過去的往事和秘密,我更在意的是現在和將來。”

他挑一挑眉毛,輕哼道:“我允許你多保留你的小秘密幾天。”

“隻是幾天哦。”

喻行舟聽他不情不願,但努力遷就他的語氣,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他的陛下,英明神武,聲威煊赫,讓敵人聞風喪膽,讓臣下敬畏臣服。

唯獨待他,如此溫柔,如此可愛。

這一刹那,仿佛許多鬱結在心的沉重情緒,都變得無足輕重,那些往事在風中漸漸消散,隻留下一段影子,一聲歎息。

喻行舟倏而笑了,他伸出手,輕輕撫摸上對方的臉頰。

蕭青冥沒有動,任由他揭下自己的易容。

喻行舟專注地凝視這張熟悉的英俊臉龐,指尖在他臉上流連摩挲:“我的小殿下,你回來了,是嗎?”

這個久遠的稱呼,聽得蕭青冥一愣,他很快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早前就默認過這件事,現在再次點了點頭。

喻行舟眉眼彎起來,用力抱住他,在他頸窩裡蹭了蹭。

“對你,我沒有什麼秘密不可以說的。”

他把身體的重量依靠在蕭青冥肩頭,將那些深埋的往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

不知說了多久,喻行舟抬起頭,望著蕭青冥若有所思的眼,終於忍不住問:“陛下,你在想什麼?”

喻行舟縱使已經敞開那些壓抑多年的心事,如此在蕭青冥麵前徹底剖開,仍覺忐忑。

陛下會如何看待他?

他或許永遠做不到父親那樣忠誠無私,自己終究是個自私又貪婪的人。

愛人,親人,責任,武藝,名望,權勢地位……他竟全都貪求。

外人讚他風光霽月,實則一顆心黑暗叢生,欲壑難填。

蕭青冥沉默片刻,緩緩開口:“對於百姓國家,尤其是儒城百姓而言,你的父親是個無私的人,但對他的親人而言,又往往顯得極度自私。”

喻行舟一怔。

蕭青冥歎道:“誠然,你或許曾經怨你的父親,將他的意誌強加在你身上,讓你彆無選擇。”

“可是,能夠選擇自己想走的道路本身,就是一件無比奢侈的事。”

蕭青冥單手負背,目光悠遠:

“縱觀曆朝曆代史冊,若在太平盛世,人人可以吃飽穿暖的世道,為自己而活,為自己著想,選擇自己的喜歡的路,做自己喜歡的事,是稀鬆平常,甚至理所當然的。”

“那是因為曾有無數先輩站出來,為了開創這樣的太平世道赴湯蹈火過,用他們滌蕩四方的力量,維持這份和平安寧的秩序。”

蕭青冥深深注視他的眼睛。

“可是你的父親生活在戰亂的年代,秩序崩壞,民生凋敝,大部分底層百姓連基本的安全和生存都很艱難。”

“戰爭,土地,糧食,禮教,綱常無不束縛著每一個人,鹽工的孩子生來是鹽工,農民的孩子生來是農人,官員的孩子可以讀書,權貴的孩子生來矜貴。”

“便如朕,生來就是皇子。從來不曾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做皇帝,做得開不開心。我們都是彆無選擇。”

蕭青冥溫柔地看著他:“如果一定要有一個怨憎的對象,那麼,就怨這個亂世吧。”

“不要怨你的父親,更不要怨你自己。”

“在這樣的世道,如果人人都選擇明哲保身,隻做自己喜歡的事,隻為自己而活,當外敵入侵,山河淪喪,百姓被奴役之際,誰能挺身而出,保護大家?”

“假若沒人挺身而出,到了最後,那些人還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嗎?”

喻行舟動容地回望他,陛下竟然和父親說了同樣的話。

蕭青冥搖搖頭:“人人都期待帶領大家衝破黑暗的英雄出現,人人又都不願意自己做這樣的英雄,更不願意做英雄的家人,那意味著被‘犧牲’,被‘奉獻’。”

“也許你和你父親的區彆在於,一個是自願的,一個是被迫的。”

蕭青冥難得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像你我這般,出身優渥的人,讀書,明理,有龐大的家族護航,又習了武藝,天生就比大部分人有更多條路可以走。”

“你的父親逼你走上了一條最艱難的路,也許你並不喜歡。”

他喟然一歎:“還記得,那個時候,你和黎昌將軍一同被下獄等待問斬嗎?”

喻行舟不明所以:“陛下怎麼還提這些?”

蕭青冥道:“如果你沒有鼓動那些文武大臣逼宮,萬一我沒有恰好恢複,國家豈非要損失一員擎天柱?”

喻行舟依然不明白:“這……有何關聯嗎?”

蕭青冥繼續道:“想想雍州殘存的那些幽字旗將士,儒城的鹽工們,惠寧城的柳夢娘,還有那個阻礙你清丈京州田畝,貪汙受賄的戶部侍郎……”

“如果你不是現在的攝政喻行舟,而是翰林院裡的清貴文臣,一個江湖俠客,又或是一個歸隱山林閒雲野鶴的隱士。”

“你也許仍能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幫助到一兩個出現在你眼前的人。”

“可是,那樣的你,就不會出現在這些人的生命裡,他們現在又會是何種命運?”

“或許舅舅已經被斬首,雍州軍離心,幽字旗的將士們流亡成了兵痞,鹽工們還在被渤海人壓迫,柳夢娘可能已經被蛟龍會放高利貸的抓走賣掉。”

“那個戶部侍郎範長易也許還做著他的高位,無數百姓因他而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

喻行舟若有所思。

蕭青冥緩緩道:“正因為你的父親指引你走上現在的道路,你才能站在更高的位置,影響到無數其他人,從而改變了他們的命運,讓他們悲慘的人生有了新選擇。”

“而這些人,又會影響到更多的人。”

正是這樣的相互影響,每個人改變一點點,終於彙聚一股無可抵擋的時代洪流,改變能整個世道,創造新的時代。

蕭青冥鄭重道:“人無完人,你的父親不是神,我們也不是。”

“我們都看不見幾百年幾千年後的世道是什麼樣的。”

“就好身處一間黑暗的屋子,像你父親這樣人率先站出來,在黑暗中摸索,不斷撞牆,試錯,嘗試找到打破它走出去的辦法。”

“也許他還沒能找到,半途就倒下了,也許他摸索的方向有偏差,甚至是錯誤的。”

“但在他的影響下,你也繼承了這股意誌,站起來開始摸索。”

“不光是你,還有很多受到你影響的人,也會紛紛站出來,在漫長的黑暗時光中不斷前行。”

“將來有一日,終於會有人踏著我們屍骨鑄成的台階,找到通往黎明的道路。”

“千百年後的人們,或許能像你我曾經那樣,無憂無慮聽著喜歡的戲,吃著喜歡的零食,看著喜歡的話本,對裡麵的人物評頭論足長籲短歎一番。”

“難道我們能說那些在黑暗中倒下的人,走錯的人,走得不夠遠的人,沒有做出貢獻嗎?”

蕭青冥抬起頭,仰望著頭頂夜幕中,燦爛的星河。

此時此刻,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遠在皇宮裡的書盛,正在給小玄鳳投食,走過的小太監們,無不對他恭恭敬敬,就連外麵的大臣們,也要尊敬地喊一聲書公公。

京州工業園下工回家的李計,手裡提著大包小包的補品,還有一冊嶄新的蒙學書。

他的新婚妻子懷孕了,將來無論是男是女,他都打算送孩子去蒙學班上課,再也不用給大戶人家當下人了。

禁衛軍軍營中的張束止、淩濤、陸知等將領,正在愉快地打一場摔跤比賽,他們毫不在意地露出刺過青的胳膊,再也不怕任何人歧視鄙夷的眼神。

前指揮使左遇明已經沒在繼續清掃馬廄,他在年底的考核裡獲得優秀,如今從一個小兵升為了百長。

皇家技術學院裡,方遠航帶著幾個新入學的學子做研究,他們原本都是隻念過蒙學的匠戶子弟,憑著對機械木工的精通和熱愛,竟然考上了這間彆人擠破頭都進不去的學院。

皇家農莊裡,老農戶正在給新雇傭來的農人教授改進版收割機的使用方法。

涇河鎮附近的吳家村迎來了大豐收,不少原本給吳老爺當佃農的農人,如今小有積蓄,開始給孩子張羅婚事。

文興鐵廠裡,已經成為技術管事的陳老四領了工錢,樂滋滋給媳婦打造了一對玉石手鐲。

他的兒子如今在附近的冶煉學院開蒙,在家裡能時常吃上幾口葷腥,長得白白胖胖,極少生病了。

惠寧城裡,惠民絲綢坊得了一筆大訂單,東家柳夢娘正領著一眾女工們,商量著明日該繡什麼花樣。

已經成為度支衙門一個小小能吏的莫折腰,入夜了還在給新來的小吏批改賬本的錯漏,沒人再敢當著她的麵拿青樓花魁的身份說事。

莫折腰聽說了今年科舉出了一位女探花的事,驚喜莫名,開始越發勤奮地埋頭苦讀,鑽研商科和算科,既然有女子可以中探花,她為何不能去考科員呢?

儒城裡,再次劫後餘生的百姓們張燈結彩,有人尋到知府衙門,希望號召大家再一起為喻老丞相修繕一下墓碑,為救了他們全城的小喻大人,聊表寸心。

…………

漆黑的夜空中,萬裡無雲,群星閃耀。

蕭青冥與喻行舟立於這片璀璨星空之下,久久無言。

蕭青冥淡淡道:“在時間的長河上無數顆閃爍的星辰,有些人非常明亮,是人們心中的聖人和偉人、英雄,有些則稍顯暗淡,但他們也曾有過一瞬間的光芒。”

“作為亂世局中人,我無法高高在上的評價你的父親,時間和曆史終將給每個人以公證的腳注。”

“也許他讓你走過了一段痛苦的過去,但正這是這樣的經曆,也成就了今日獨一無二的喻行舟。”

“在那些被你影響走上嶄新道路的人們眼中,你也將是滿天繁星中明亮的一顆。”

喻行舟驀然動容,陛下的話太宏大,竟然令他憑白生出一股敬畏和無措來。

“喻行舟,”蕭青冥轉過頭認真看著他,“難道你後悔成為今天的你嗎?”

喻行舟眼睫輕顫,正要開口回答,一根手指再次堵住了他。

“噓。”蕭青冥調皮地眨眨眼,“朕允許你過完這輩子,再來告訴朕這個答案。”

喻行舟陡然意識到什麼,胸膛裡沉寂的心臟又開始猛烈跳動起來。

蕭青冥手裡拿著一支煙花棒,用火柴點燃,“刺啦”一聲,綻放出一朵燦爛的火花。

“今天是你的生辰,煙花是我送你的禮物。”他將煙花棒舉起來,指向頭頂星空,笑吟吟回頭道:

“二十六年前的今天,也是一顆閃耀的星星誕生的日子。”

喻行舟動情地凝望著蕭青冥,他火花後的眉眼,比天上的星辰更加熠熠生輝。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胸腔裡有一股強烈而滾燙的東西,再也抑製不住地湧出來,汩汩衝擊著他的眼眶。

是深藏多年的愛慕,是衝破枷鎖的勇氣,是不顧一切的瘋狂。

“青冥。”喻行舟輕輕喚他的名字,溫柔地問,“你剛才說,從沒人問過你想不想當皇帝,當得開不開心。”

“對你而言,做一個明君,是你想走的路嗎?”

蕭青冥一怔,這個問題在他穿越那些年,他早已思考過無數遍。

他肅容道:“當一個明君,不僅是我出身皇室的責任,更是我的理想,我是因為熱愛這片土地,熱愛這個國家和子民,才要好好當皇帝的。”

喻行舟跨前一步。

這短短的一丈距離,仿佛丈量過無數次,跨越無數看不見的山和海,克服了數不清的障礙,和日日夜夜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他終於跨過這一步,來到他麵前,朝他伸出手去,堅定地,用力地抱住他。

兩人靜靜相擁在這片燦爛星辰之下。

“不知從何時起,你的理想也漸漸變成了我的,曾經,我隻是因為父親的教誨,才不得不承擔起這份責任。”

喻行舟伏在他耳邊,嗓音帶著恬靜的笑意,優雅而含蓄:“現在,是因為,我愛你。”

蕭青冥渾身一震,握住他的肩膀,正欲開口說些什麼。

喻行舟卻學著他方才的動作,堵住了他的嘴。

他緩緩搖頭,輕笑:“什麼也不用說,愛你,是我自己選的道路,這條路上的一切甜蜜和荊棘,我自當承受,與你無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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