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輪、第三輪……雍州軍前鋒騎兵軍陣生生硬抗黑鷹騎的衝鋒,到了第五輪,一萬五千的人馬幾乎已經被削去了將近三分之一。
雙方都在高速戰損,拋下的屍體在戰場中間橫七八豎,暗紅的血色浸透了大地,將枯黃的霜草儘數染紅,漸漸流淌到臨淵河邊。
燕然大軍後,阿木爾漸漸開始不耐煩:“這群雍州兵今日是吃錯藥了嗎?死了這麼多人,早該崩潰了,他們難道還能硬扛下去?”
雙方的衝鋒還在繼續,兩邊的人馬仿佛兩隻豎著骨刺的瓷器,幾乎是以玉石俱焚的姿態,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撞擊。
逐漸抬高的減員,就連黑鷹騎都不複最初的悍猛,他們也開始驚愕,猶疑,甚至佩服起雍州軍頑強的意誌和勇氣。
林檎幾乎帶著哭腔的聲音祈求:“將軍,派兵支援吧。”
黎昌雙目微紅,卻依舊沉穩地搖頭:“再等等。”
對麵的燕然陣營,蘇裡青格爾麵容逐漸凝肅,麵對黑鷹騎這麼多輪的穿鑿,竟然還沒有把雍州軍前鋒打垮,實在不可思議。
是什麼給了他們今日這般視死如歸的勇氣?
是軍餉錢糧?是家仇國恨?還是彆的什麼……這才過了幾年,啟國軍隊就跟他記憶裡完全不同了。
蘇裡青格爾難以理解,他皺起眉頭,緩緩開口:“讓羌奴軍壓上,務必一口氣將敵人前鋒徹底壓垮,不能給他們喘息之機。”
阿木爾:“是!”
阿木爾親自去羌奴軍陣傳令,羌奴軍的領軍副將名叫紮爾汗,身材魁梧,人高馬大,一身黝黑的皮膚下,胸前鼓起的壯實肌肉幾乎要把皮甲撐裂。
紮爾汗不鹹不淡地瞥了阿木爾一眼,鼻子裡噴出一聲嗤笑的氣音:“我道威名赫赫的黑鷹騎有多厲害,連啟軍的前鋒都衝不過,最後還不是要靠我們羌奴。”
阿木爾臉色一沉:“不得放肆!你們的公主平日裡都不教你們何謂上下尊卑嗎?”
紮爾汗冷笑不語,不再搭理他,領著一支兩萬人的大軍,快速朝著戰場衝了過去。
那廂,雍州軍前鋒騎兵顯然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黑鷹騎也被對方頑強的意誌磨得略顯疲態,直到羌奴軍的生力軍殺入陣中,雙方勉強僵持的局勢瞬間改變。
黎昌從望遠鏡裡一發現羌奴軍陣有異動,立刻下令:“左右翼上前,把黑鷹騎和羌奴軍切開!不要讓他們會合。”
林檎精神一振,早就在等待這一刻:“末將領命!”
林檎親自率親衛調兵,幾乎與羌奴軍同時加入戰場。
四支軍陣開始一同穿插,右翼同前鋒合成一股繩,黏住了黑鷹騎的下一輪衝鋒,而右翼則如一隻剪刀,生生將紮爾汗的羌奴軍攔腰截斷。
整個戰局態勢陷入前所未有的焦灼。
黎昌眼睛透過望遠鏡,緊緊盯著羌奴軍的動向。
他們身上的皮甲完全不如鎧甲結實,左手的木盾厚但也笨重,輪戰鬥力也遠不如黑鷹騎,但勝在人數眾多,又有氣勢。
“哼,來得正好!”林檎和他身後的大軍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氣和憤怒。
他們手裡的長槍斜斜挑起,大軍分成數個小陣,宛如一隻隻由鋼鐵組成的鐵刺蝟,踏著隆隆的馬蹄聲,重重砸入了迎上前來的羌奴軍陣。
紮爾汗很快就察覺了雍州軍的不對勁,這支軍隊也有盾牌,但不是最常見的木盾紮鐵皮,反而是十分結實的鐵盾。
羌奴彎刀軍的刀刃與對方的盾牌,擦起無數飛濺的火星,和尖銳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僅僅隻能在對麵的鐵盾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劃痕,根本無法見血。
反而是雍州軍從盾牌縫隙裡探出的長槍,槍尖無比鋒利,又長又尖,紮在羌奴士兵的皮甲上,一戳就能穿透皮甲紮進肉裡。
“可惡!吃虧了!雍州軍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錢?!”紮爾汗大為震驚,羌奴軍幾年前經常在雍州邊境騷擾,與雍州軍作戰早已熟稔。
他萬萬沒想到,這才幾年功夫,曾經要靠著喻行舟暗中接濟的雍州軍,裝備已經變了個樣。
雍州軍的生力軍漸漸抹平了兩邊兵力的差距,局勢變得難分難解。
雙方浴血奮戰幾乎整整一日,陰沉的天空劃過一道閃電,空氣裡黏膩著粘稠的水汽,卻始終沒有一滴雨落下,血與汗的味道布滿戰場,宛如悶在蒸籠裡。
蘇裡青格爾完全沒能料到,本以為十拿九穩的野戰,一整日下來,竟然還沒能打垮對麵的雍州軍,反而戰事陷入不利的僵持。
“今日天黑之前,務必渡過臨淵河!”
蘇裡青格爾咬牙道:“阿木爾,你親自領兵,壓上中軍。”
阿木爾:“屬下得令!”
副將阿木爾再調三萬中軍加入戰局,有了這支強有力的援軍,差點被雍州軍刺穿的羌奴軍,終於站穩了腳跟。
此刻,除開傷亡人數,燕然聯軍的兵力投入已經多達六萬五,而雍州軍僅僅不到三萬。
阿木爾親自率領的中軍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龐大的壓力一下把雍州軍壓得幾乎無法喘息。
黎昌深吸一口氣,一把拔出插在腳邊的長槍,催馬上前,厲聲大喝:“全軍跟我上!”
在他身後,最後的兩萬中軍轟然應諾,同時衝入混亂的戰場。
雙方交錯的人馬如同兩隻瀕臨破裂的瓷瓶,你來我往不斷相互撞擊。
從戰場上空往下看,燕然鐵騎海浪般接連不斷的衝鋒,猶如一股奔騰的洪流,瘋狂衝撞著雍州軍這座血肉鑄成的堤壩。
強橫的戰鬥力和兵力的優勢下,將雍州軍撞得連連後退。
“鑿!給我鑿!鑿穿他們!”阿木爾高高舉起手裡長刀,一把砍翻一個冒死上前的雍州兵。
“蕭家天子已經拋棄京城,往南逃了,你們都是被皇帝拋棄的棄子!”
“馬上京州就是下一個幽州,你們現在逃跑,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燕然軍中嘲弄的大笑聲接連不斷傳入士兵們的耳中,試圖動搖他們堅守的意誌。
在燕然大軍凶惡的衝擊下,雍州軍逐漸從山穀中段,被逼至臨淵河畔,每個士兵卻都死死咬著牙,頂著敵人狂風驟雨般的攻勢,沒有第一個人返身從浮橋逃跑。
雍州軍前鋒大陣挑選的士兵,大部分都出身幽州,若是換做從前,恐怕連最前麵幾輪衝鋒都撐不過,就要士氣低迷開始潰逃了。
但現在,他們腳下是闊彆多年的故土家鄉,他們眼前是害死他們親人,將他們攆成喪家之犬、遭下無數殺孽的仇敵。
昔年幽雲府破城時,他們逃了,幽州淪陷時,他們又逃了,而現在,身後是讓他們最後安身立命的地方,再也無路可逃。
他們將來立下功勞,也能和禁衛軍一樣,擁有自己的土地,沒有人再敢歧視武人,沒有糧餉的克扣和盤剝,即便是底層士兵,也能慢慢往上,爬到指揮使,甚至將軍。
臨淵河河水滔滔,河岸的那一頭,是平靜安寧的國都和新的家園。
是他們將來成家立業,和平生活的希望。
不能退!半步都不能退!
黎昌親自披甲,衝殺在陣前,槍尖瀝血:“諸位將士!雍州軍哪怕隻一人,死戰不可退!”
“衝陣!殺敵——!”
燕然軍陣後方,跨在馬背上的蘇裡青格爾越來越焦躁,不斷派人補充兵力投入戰場。
眼看著最後一輪衝鋒,如同無可阻擋的海嘯一般,生生碾進啟軍中軍大陣,幾乎將雍州軍的陣型徹底撕碎,傷亡幾乎是爆炸般飆升。
有一瞬間,最前排的騎兵幾乎已經看見了大浪滔滔的臨淵河!
蘇裡青格爾瞬間眯起雙眼,終於鑿穿啟軍大陣了嗎?!
然而這個瞬間仿佛隻是一場錯覺,兩側的雍州軍如同無痛無覺,隻剩堅守本能的螞蟻一般,瘋狂地湧過來填補上漏洞,硬生生將鑿進陣中的敵人攆了出去。
這一幕深深印入蘇裡青格爾雙眼之中,恍如在告訴所有人,想要過河,唯有踏著他們的屍骨!
即便是他,也感到無比震撼和荒謬。
已經多少次了,為何還沒能徹底打垮他們?
為何還不肯放棄?轉身逃跑,多麼簡單的事。
如此重大的傷亡,哪怕換做燕然也不可能繼續死戰不退,究竟什麼在支撐著他們,像釘子一樣牢牢楔在河邊?
這輪血戰幾乎持續到傍晚,雍州軍依然頑強地擋住了燕然大軍的去路,如同洶湧海浪裡的礁堡,巋然不動。
反而是羌奴軍率先感到膽寒,長途奔襲的疲勞,在極度亢奮之後,如潮水般湧上來,就連黑鷹騎也感到如山般的壓力。
燕然軍陣已經不像最初時那般靈活迅猛,疲憊和猶疑使他們開始後退。
蘇裡青格爾鐵青著臉,抬頭看一眼越來越陰沉的天色,下令繼續強攻。
他手上還有最後兩支壓陣的大軍沒有動,而對麵的雍州軍已經沒有多餘的兵力了。
他沉冷的目光一陣閃爍,決定將其中一支再次加碼,這一次,絕不可能再擋住!
排山倒海的壓力下,雍州軍陣之中,不知從哪裡開始,漸漸響起一陣蒼涼的歌聲:
“吾為刀劍兮,龍戰於野,吾為袍澤兮,死生共攜,吾為疆界兮,縱千軍萬馬不可越……”
歌聲從零零星星,到越來越整齊,越來越磅礴,數次無法突破的黑鷹騎,似乎陷入了某種短暫的失聲與驚駭。
就在蘇裡青格爾下令再投入一支兩萬人的壓陣大軍時,臨淵河對岸,突然響起一陣劇烈的悶雷之聲,瞬間越過河麵。
在燕然後方陣營中,爆發出震天動地的爆鳴!
刹那間人仰馬翻,蘇裡青格爾險些被這股巨震跌下馬去,他拉緊了韁繩,在高地上眯著眼睛遠眺。
隻見河對岸濃霧般的硝煙處,一排黑底繡金的皇字龍旗高高飄揚,無數重疊的影子,向河岸漫湧而來。
蘇裡青格爾瞳孔驀然緊縮——是啟國天子的皇家禁衛軍!
蕭青冥,你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