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答,讓在場的人都沉默了。柳汐音看向霽寒聲,似乎在用眼神詢問,要不要為虞禾燒上幾遝紙錢。
霽寒聲垂下眼,溫聲說:“不用了。”
他相信虞禾能化險為夷,即便不能,他也更願意相信,她是回到了那個令她心心念念的世界。
姑射山的教導說,人死後,肉身與魂識都會逐漸消散,化為靈氣重新滋養九境。
善惡功過不能相抵,作惡就是作惡,再多的善行也無法彌補。謝衡之有今日,隻怪他太過偏執,沒什麼好替他傷心難過的。
許久以前,他還是個劍道新秀,第一次來到棲雲仙府,早在之前便聽過許許多多關於這位舅父的傳聞。
那個時候,他當謝衡之是世間門唯一的親人,也是最令他敬仰的前輩,即便知曉心上人與他有舊,也隻當做是他們一人緣薄,怎料到後來發生這樣多的事。
如今想來,壓在心頭多年的厭恨,就像大石一般滾落,壓在了那些令人生憎的往事上,隻剩下無儘的悵然。
“前輩知曉師娘為何要這麼做嗎?”柳汐音忽然問了一句。
霽寒聲沉吟片刻,說:“或許,是她想走另一條路。”
柳汐音沒再問了,她從前向鶴道望詢問過謝衡之,得到的是同樣的回答。再後來,遇上離家出走的顧微,又是類似的話。
顧微晃了晃她的手,“走了,天都快黑了。”
鶴道望出言提醒:“燒了悔過峰任何一棵樹,我就送你們兩個下去陪她。”
顧微翻了個白眼,說“知道了,鶴峰主。”
——
天墟的海岸常年被海水衝刷,礁石上都是凹凸不平的痕跡。
臨海的崖邊有一處又深又大的洞穴,微弱的光線透過縫隙照進去一點光亮,落在水麵上波光粼粼。
尚善窩在水裡,隻探出一個腦袋。
虞禾已經勉強恢複了靈氣,正在發愁如何修複八寶避厄瓶。謝衡之像塊礁石,坐在她身邊一動不動,麵無表情地盯著她。
“你準備什麼時候把他帶走?”尚善忍不住問。
“他現在都這樣了,我能帶到哪兒去?”虞禾歎息道。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落入無妄海,她與謝衡之靈氣耗儘,虛弱到險些沒命。若不是生生不息能夠吸納靈氣,暫且吊住了謝衡之一條命,他早就是死人了。
但奇跡的是,也不知是不是八寶避厄瓶起了作用,她的魂識被死死鎖在了身體中。
而謝衡之更離奇,他在借花之陣中待了那樣久,不僅魂識完整,連根基都沒有被毀去,隻要有生生不息在體內,假以時日,他的修為仍能恢複。
隻是自從他前兩日醒來後,腦子便出了點問題,一句話都不會說,像個傻子一樣,隻知道盯著她的方向看,一開始她還覺得毛骨悚然,現在已經習慣了。
反而是尚善靠近她一旦超過三尺,破妄劍便會立刻刺過來。
虞禾本來以為謝衡之又是騙人,直到尚善用石頭砸了他兩次,將他的腦袋都砸流血了,也不見他動一下,這才確定,是真的傻了。
此時此刻,虞禾焦慮的問題更多了,她對天火誅魔始終不大相信,至今為止,陽關道給她的印象就是極端□□。
裡麵沒一個正常人,不是陸萍香就是曲流霞,或者說姚娉婷蕭停這樣的,怎麼看都不像是除魔衛道一心救世的組織。
尚善暴躁道:“現在可怎麼辦,這個破陣法一出來,我就要死了,你快想想辦法,我們不是朋友嗎?我幫了你,你也要救我才行。”
他現在隻要一出去,看到天上那道紅色的縫隙,心情就會很崩潰。
虞禾對此毫無頭緒,哪兒想得到什麼辦法,隻能安慰他:“我會找辦法幫你,你先彆著急……”
尚善看到謝衡之的臉就氣惱不已:“我要是必死無疑,謝衡之也彆想活著,我死前第一個吃了他,再去吃那什麼陽關道的修士……”
“我要先離開,托人將法寶送回去,否則八寶法門不會對霽寒聲善罷甘休……你先看著謝衡之,等我找到辦法幫你立刻趕回來。”
虞禾說完後,轉身去看依舊沒有反應的謝衡之。“我先走了,你好好待在此處。”
他還是沒什麼反應,像是聽不到她的話一般。
臨走前,虞禾又提醒尚善:“他現在修為儘失無力自保,你莫要過火了,若是我回來發現他死了殘了……”
尚善冷哼一聲,問:“你想找人恢複他的神智?”
虞禾頓了一下,說:“你不覺得他這樣也挺好的嗎?”
安安靜靜,不鬨事不發瘋,實在是省心太多了。
是否能恢複還是隨緣吧,她現在沒有這個精力顧著謝衡之。
尚善點頭認同。
虞禾的力量隻恢複了三成,猶豫著獨自走出天墟恐怕是件難事,最後還是尚善讓兩隻自己在無妄海收服的魔物護送她。
——
離開了天墟後,虞禾沒想著立刻回到棲雲仙府,亦或是去找霽寒聲。她聽聞不少人在搜尋她與謝衡之的屍身,曲流霞這個黑心商必定又安插了眼線,待發現了她的動靜,立刻就抓她去換賞金。
虞禾先去了一趟瑤山的轄地,企圖遇上一些熟人,幫她傳個話也好。然而等她到了,一路上都是門戶緊閉,許多房屋都空置著沒人住。
再靠近瑤山的地界,路上時而會遇上麵黃肌瘦,病懨懨的凡人,他們邊走邊咳嗽,有的人臉上還有潰爛的瘡口。
路上下了大雨,虞禾為了不引人耳目,沒有使用咒法,撐著傘冒雨趕路。沒多久來到一個寂靜到死氣沉沉的小鎮,正好見到穿著瑤山弟子服的人在一間門客棧中進出。寬闊的屋簷下,躺著一排被白布蓋住臉的人,露在白布外的手臂泛著死人的青灰色。
這樣的場景,虞禾從前是見過的,從前出外務,途徑染上瘟疫的村莊,也是這樣大片大片的私人。
然而凡人生老病死,修士同樣無能為力。縱使修士有仙丹靈藥,凡人的身軀不同,對他們而言再好的藥也與砒|霜無異。
虞禾來之前,用麵紗遮住了容貌,站在簷下收了傘以後,正好有一個女修抱著具屍體出來,見有個陌生人站在這種地方,疑惑道:“姑娘是來做什麼的?”
“泣月,你能好好說話了。”虞禾看到是她,語氣裡藏不住驚喜。
泣月立刻反應過來她是誰,正激動著想要迎上去,奈何懷裡還抱著屍體,連忙將屍體放下,對她招手道:“前輩快進來。”
客棧裡的弟子不多,加上泣月一共四個人,其中一個還是戴著幕離,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琴無暇。
聽說是泣月的朋友,兩個弟子也沒有多問,各自乾各自的事情。客棧顯然廢棄已久,裡麵躺著許多病人,咳嗽聲呻|吟聲,亦或是恐懼的哭泣聲,各種各樣令人不安的微弱人聲在客棧中夾雜著,令虞禾的心情也沉鬱起來。
泣月也沒問她怎麼活下來的,更不問她任何有關謝衡之的消息,琴無暇則是漠不關心,自己專心坐在一旁煎藥。
泣月拉著虞禾往樓上走,邊走邊說:“這個客棧已經空置了,瘟疫幾天就死了好多人,沒染病的都跑了……”
最後她們進了一個房間門,她才說:“我有什麼能幫你的?什麼都可以。”
“我是有一個忙要請你幫……”虞禾才開口,就見琴無暇也跟著進來了。
然而琴無暇並沒有看她,似乎隻是想要跟在泣月身邊。他越過虞禾,走到窗邊的小桌前倒了杯茶水,遞到泣月手裡。
泣月又將茶水遞給虞禾。“什麼忙都可以,你不用擔心他,他什麼都不會往外說。”
虞禾這才取出已然破碎的八寶避厄瓶,她勉強用無妄海中不知名魔物的黏液給粘了一下。這種法寶一旦破碎,恢複從前的力量絕對是件難事……
“這個東西,還請你幫我交還給霽寒聲,要偷偷給他,不讓旁人知曉。”
來的路上她已經聽說了,霽寒聲受了罰,現在還被扣押在八寶法門,也不知道如何了。反正鶴道望肯定被她給氣瘋了,頭腦一熱做出這種事,要是回去鶴道望必定要拿鞭子抽她個半死。
緊接著,想到一路上所見所聞,虞禾又問:“來的時候發現許多城鎮門戶緊閉,可是因為魔患?”
“不止魔患,自從那日天上多了一道紅色裂口後,地脈震蕩,地氣也跟著失衡了,這場雨下了五日還不停。許多地方都發了水患,據說其他地界也是地震頻繁,這瘟疫來得更蹊蹺,各處都傳遍了……”
泣月適應說話沒多久,說話的語速很慢,音調與人相比也有幾分不同,但她再也不像從前怯弱地躲在後方,就像是與琴無暇互換了一般。
泣月正說著,琴無暇敲了敲桌子,吸引到她們的注意,隨後指了指窗口,示意她們往下看。
天色已經暗了,又下著大雨,實在看不清什麼。
客棧後方是一片雜亂的林地,堆著些破舊的木具。
虞禾探過頭去,終於看清了些,瓢潑大雨中有個人影,正一動不動站在泥水裡,簡直和那些木樁子融為了一體。
泣月還沒看清對方是誰,湊近虞禾,疑惑道:“這什麼人?好怪啊,為什麼站在這兒?”
她話音未落,底下的人影已經飛身而上,劍鋒寒光一閃,直向她的頭顱。
虞禾最先反應過來,直接打開了破妄,迅速與泣月拉開距離。
謝衡之在頃刻間門恢複了平靜,頂著一頭濕漉漉的亂發,上麵還有一片不知道哪來的樹葉。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雨水不不斷往下落,很快他站立的地方就積起了一灘水漬。
泣月心有餘悸,驚愕地喘著氣,被突然出現的謝衡之嚇得手抖,琴無暇也祭出了秋唱,警惕地擋在泣月身前。
“他為什麼要殺我?”
虞禾安撫道:“他腦子壞了,神誌不清。”
兩個人依舊沒說話,靠著牆動作沒有變,一副隨時要動手的姿態。
虞禾隻好撿起地上的杯子,朝著謝衡之砸過去。
杯子砸到他身上,他不躲不閃,依然像個木頭似地呆站著,水淋淋的衣發,連眼睛都是水淋淋的,像是一隻被雨水打濕的惡犬。
兩個人的神情這才有所鬆懈,虞禾確認關緊了房門,回過頭無奈地解釋:“謝衡之是真的成傻子了,我也不知曉他如何跟來的,無論是誰,一旦靠近我三尺以內,他就會動手。”
她之前還想過,會不會是因為尚善是魔族,或者因為他是雄性,現在才明白,謝衡之瘋了以後,根本是不分敵我不論男女種族,無差彆攻擊所有靠近她的生物。
泣月瞥了謝衡之好幾眼,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昔日叱吒風雲的大魔頭,真的一朝成了個傻子。
她緩了好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許多,坐得離謝衡之遠遠的。
“你的忙就讓我來吧,不用擔心。”她說完後,又想起一件事。“柳姑娘和顧家少主傳信來,說是這兩日有事要辦,正好途徑此地,你要見見他們嗎?”
虞禾點頭:“正好,我也有事想問。”
她說著,抬手將謝衡之頭頂的樹葉摘下來。
他依然站著不動,隻有眼睛眨了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