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無暇要下去照顧染病的百姓, 不放心泣月與謝衡之同處一室,確認了幾次謝衡之成了傻子,真的不會對泣月造成什麼傷害, 他才放心走了出去。
虞禾關上窗,問她:“你的嗓子, 是幾時恢複的?”
泣月聽她提起這個,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思索了一會兒才說:“前些時日,魔族的梅芳遠圍攻了瑤山弟子, 這件事前輩聽說過嗎?”
她似乎是有印象, 於是點點頭, 說:“聽人講他被謝衡之引去瑤山的轄地後, 還遭到玉玲琅的暗算,被瑤山弟子除去……”
“是我殺了他。”
泣月的語氣裡, 帶著手刃仇人的痛快和自豪。
自落霞山被滅門, 她從未感到如此暢快過。
虞禾麵上露出些驚訝, 畢竟她對泣月的實力了解不多,唯一的印象還是她在三秋競魁被輕鬆打敗。
而作為琴無暇的未婚妻, 除了姿容以外, 最讓泣月受人譏諷的, 是因為她沒有如眾人所願一般,堅強地站起來為落霞山報仇。
甚至常有人說, 如果死的是她,而不是她兄長, 至少悲風泣月雙劍還能傳下去,不至於就此斷絕。
泣月微微報赧地低頭,說:“那一次你在烏山斷後, 就像我哥哥一樣,其實我一直覺得哥哥沒有死,我經常能聽到他跟我說話。”
她抱起自己的劍,撫著其中一柄,說:“哥哥就在這兒。”
虞禾的眼神已經變得迷惑了。
“逃出烏山以後,哥哥跟我說,我已經學會這套劍法了,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虞禾越聽,越覺得泣月是有點心理問題。
她記得當初在三秋競魁,有修士竊竊私語,說泣月神神叨叨,經常一個人對著空氣比劃,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沒想到是有這麼一層原因。
畢竟經受過被滅門的打擊,又一直受人欺辱,沒變得心理陰暗已經很難得了。
她小心翼翼地問:“那你的哥哥,如今還在這裡嗎?”
泣月搖搖頭:“烏山之後,他出現得越來越少。我去魔域那一回,差一點死在魔族手上,哥哥說,我能保護自己。”
那個時候她渾身都是血,胳膊被撕咬下一大塊肉,連控劍都難了,哥哥卻不肯再跟她說話,也不像從前一樣,操縱著雙劍替她驅走傷害她的魔族。後來她總算堅持住,撐到了邽州,被謝衡之撿了條命。
“上一次對戰梅芳遠,哥哥說他要走了,他說他沒有看錯人,我能傳承這套劍法,也能做得比他更好。”
泣月的目光始終落在劍身上,並沒有看虞禾,語氣也沒有太多的起伏,就像她隻是在平和地講述一個故事。
“殺死梅芳遠報完仇,我忽然就能開口說話了,那之後再沒有見到哥哥。”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有多餘的感受,即便留有魂識,也是無知無覺。虞禾猜想,泣月所說的“哥哥”,是支撐她走過無助歲月的一抹殘念,也是讓她無法麵對自己的心魔。等她終於勇敢起來的時候,她的哥哥才會徹底消失。
虞禾歎了口氣,想要抬起手拍拍她以示安慰,哪知手才伸出去,在屋裡靜默得像影子的謝衡之,忽然就起招打了過來。
她連忙用掌風推開泣月,助泣月躲過一擊,而後迅速起身擋住謝衡之。
“停手!”
話說完,方才還下手凶狠的人,幾乎是迅速地收斂了殺氣。
謝衡之在虞禾麵前站得筆直,濕潤的發絲貼在頰邊,顯得他安靜而無害。
泣月心有餘悸地後退了幾步,白著臉一言不發,門外傳來慌亂的腳步,虞禾連忙將謝衡之掩到自己身後。
琴無暇猛地推開房門,見到完好無損的泣月,這才鬆了口氣,然而察覺到她麵上的驚惶,立刻上前拉著泣月往外走。
泣月無奈回頭說:“我還要照顧百姓,前輩先在此處歇息,你的事我很快就去辦。”
門吱呀一聲又合上了,虞禾將濕淋淋的謝衡之按在凳子上,乾看著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方才隻顧著與人說話,竟也忘了幫他把衣裳弄乾。
她抬手使了一個術法,在靈力的作用下,他的身上很快開始緩緩冒出白氣。而他依然呆坐著不動,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
謝衡之不笑的時候,雖然不至於像鶴道望一樣陰沉,渾身上下透露著拒人千裡的冷酷,但也稱不上什麼親近。
他的鋒芒吸引人,卻也傷人,遠遠地仰望就好,不適合走得太近。
等謝衡之身上的衣物變得乾燥,虞禾扯了扯他的頭發,小聲道:“謝衡之?”
他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虞禾一隻手臂撐著腦袋,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又鬼使神差地說:“謝筠?”
除了跟著她和殺人以外,什麼都不會做的謝衡之,在這一聲後,忽然垂下眼,輕輕側過腦袋,貼在她拽著一縷發絲的手上。
虞禾舒展開手指,他就像狗一樣,一隻手托住她的手掌,而後臉頰貼著她的掌心,緩慢地蹭了一下。
兩顆黑玉似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她。
虞禾僵了一瞬,疑惑道:“謝衡之?你恢複了嗎?”
他沒有回答,還是保持著同樣的動作,直到虞禾將手抽回來,他又重新端坐好,似乎一切都不曾發生。
“謝筠。”她試探地輕喚一聲,謝衡之抬起眼看著她,本來略顯木然的眼裡,似乎又有了光彩。
“原來是喜歡這個名字……”虞禾自言自語道。
沒想到謝衡之腦子壞掉以後,對謝筠這個名字的記憶反而最為深刻,還能給出點反應來。
她忽然間有點感慨,這還是他們兩人之間,難得不存在落魄草,也不存在強迫與恐懼的共處。
雖然吃下落魄草後,她將許多心事如實告知了謝衡之,卻始終沒有提起,他離開婆羅山後,她那個時候在想什麼。
謝衡之入魔五十年,早就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或許就像泣月一樣,她也成了謝衡之的心魔,是他修道路上的一道劫數,等他真正參破,能夠破滅執妄的時候,他也能像付須臾一般得道飛升。
但現在的謝衡之,也不知道會不會好起來,或者是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她現在救了謝衡之,已經徹底成了仙門叛徒,無論生死都要和他綁在一起了。
到現在為止,虞禾想到當日在借花之陣中的情形,她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己到底是哪來的勇氣,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竟然腦子一熱就衝了上去,在外人看來簡直是一副要殉情的姿態。
或許是八寶避厄瓶的效用,亦或是其他的什麼,保住了她跟謝衡之的最後一口氣。讓尚善搶在其他聚集的魔物之前救下了他們。
她當時隻是想起了以前的謝衡之,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劍道天才,合該一生立於頂峰,除魔衛道,受儘世人的讚譽。
就算要死,他也該死於他執著半生的劍道,而不是迎著世人的罵聲,在混沌的魔域中黯然隕落。
倘若謝衡之當真是為師清靈走到今日,或許她心中還能少一些愧疚,麵對他的死,縱有遺憾,也能夠坦然麵對,而不是現在這樣,站哪一邊都覺得自己有錯。
既然如此,她不如遂了自己的心,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至少自在地活過,結局的好壞全看命數。
“你連回爐重造的本事都有,要是能恢複從前,以後還是一心修道更好……”虞禾也不知自己這話是說給誰聽的,不知道謝衡之能不能聽明白,或者他恢複以後,還會不會記得現在的事。
她就是覺得,謝衡之對她執念那麼深,與魔氣也脫不開乾係,如今這一身魔氣沒了,一旦清醒過來,應該會理智許多。
就算有情意,也不至於像從前那樣極端,趨利避害總是要有一點,或許就能把她給放下了。
“好久以前我還想,你若是修成了心劍,成了千百年來第一位飛升的劍仙,我也算沾了點仙緣……”說到這裡,虞禾連連歎氣。
誰知道是成了大魔頭,讓她也跟著遭殃。
“算了。”虞禾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臉。“說也是白說,誰知道這腦子還能不能好起來。”
雨水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虞禾走出門去,時不時能聽到大堂中的咳嗽聲。
她也不敢輕易下樓去幫忙,以免有人無意中靠近了她,謝衡之又要出手傷人,來不及阻止定會鑄下大錯。
虞禾倚在冷硬的床板上歇息,謝衡之就站在床榻邊像個鬼影似地一動不動。
她坐起身無奈地歎口氣,拍了拍床板,說:“謝筠,你坐下。”
沒有看到謝衡之動作,虞禾悻悻地躺了回去,下一刻又見到他動作緩慢又僵硬,依照她的指令坐在了床板上。
這回連她都忍不住冷笑了。當真不愧是謝衡之,腦子壞了做什麼都遲鈍,唯獨有人靠近她,出手殺人的動作迅速到令人躲閃不急。
半靠在謝衡之身上,虞禾頓時好受了許多。
她想著天火誅魔,聽著窗外雨聲潺潺,不知不覺間睡去。
而謝衡之低著頭,散落的墨發遮住他大半麵容,他始終注視著虞禾的發頂。
過了好一會兒,他默不作聲挑起虞禾一縷發絲,依照一種本能,手指遲緩地在發絲間穿過。
——
天明之時,雨已經停了,泣月累了好幾日,在藥罐旁闔眼歇息,琴無暇守著她沒有走動。
屋外又響起腳步聲,他隔著薄紗往外看去,來人正是柳汐音與顧微。
見到顧微依舊意氣風發的模樣,琴無暇幾乎是下意識地皺起眉,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不悅。
很快顧微也認出了琴無暇,指著他說:“汐音,人在那兒。”
琴無暇起身,示意泣月正在歇息,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而後他放輕腳步,朝著樓上走去,招手讓他們跟上。
顧微和柳汐音對視一眼,二人誰也沒問話,跟著走了上去。
走到一個房間門口,他敲了敲門,沒多久聽到房內傳來一些響動,緊接著一聲痛呼後,似乎有人摔倒在地,還小聲地罵了幾句什麼。
柳汐音立刻聽出是虞禾的聲音,還以為她是遇到了什麼危險,驚鴻劍出三寸,風刃已然劈開門閂,三個人迅速進入房間。
“前輩!”柳汐音的話尚未說完,便被眼前的一幕堵了回去。
虞禾被謝衡之扶著艱難地起身,兩人始終緊貼在一起,她手忙腳亂地調整姿勢,去解開兩個人編在一起的頭發。
一邊解一邊尷尬地說:“等一下,我們頭發纏住了。”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哪裡是纏住了,分明是編了好幾根辮子。
大概是這一幕太過荒誕,以至於他們見到虞禾與謝衡之還存活的驚愕都被衝淡了不少。
顧微輕咳一聲,貼在柳汐音耳邊,悄悄說:“有些趣味,我也給你編幾根?”
柳汐音瞪他一眼。“幼稚。”
“你師娘都喜歡,哪裡幼稚了?”
兩個人的聲音雖小,虞禾卻聽得一清二楚,一口一個幼稚,像是在說她一樣。
她羞惱到臉頰微微泛紅,氣得想去抽謝衡之兩巴掌。
謝衡之就僵站著一動不動,低頭看著她將一根又一根的辮子拆開。
她忍不住替自己解釋道:“這其實是謝衡之乾的,他腦袋壞了,成了傻子。”
這話說出來,怎麼聽都像是為了替自己挽尊,把鍋甩到謝衡之頭上了。
兩個人果然不信,都沉默著沒有吭聲。
虞禾都要無語了,她一覺睡醒,聽到敲門聲起身就要去開門,誰知道頭發會被謝衡之編到一起,害得她一個起身帶著他也摔倒在地。
編頭發就算了,誰會把兩個人的頭發編到一起!還編這麼多根!是不是腦子有病!
虞禾氣得不想看他,解開頭發後就將他推到一邊去。
柳汐音這才發現謝衡之似乎真有些不對勁,從他們進來到現在,自始至終都沒有看他們一眼,也不曾說過任何一個字。
“師父?”
虞禾沒好氣道:“他撿回了一條命,但現在成傻子了。”
“好事啊!”顧微脫口而出。
說完意識到不對,他又補充道:“見到前輩沒有大礙,是好事。”
柳汐音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上下打量著完好的虞禾,將信將疑道:“峰主說過,借花之陣一旦開啟,除非像前任掌門一般,在陣法發動之初以身祭陣強行扭轉,除此外,陣中人斷不可能有生還的可能。前輩為何……”
不止虞禾活了下來,就連本該魂飛魄散的謝衡之也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