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禾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謝衡之微微側目,似笑非笑地盯著她。
“你很不希望我留在你身邊?”
她擺擺手,連忙解釋道:“你認識的我不是現在的我,甚至有可能是另
一個世界的我。我現在還是個學生,我還要上學,你跟著我會給我添麻煩的,而且我媽媽知道了,還以為我在外麵不學好……”
此刻的虞禾,就連慌亂解釋的表情和小動作,都跟後來的她一模一樣。
謝衡之問:“這是你多少歲的生辰?”
“十七歲。”她眨著眼睛問:“那你呢?你多大年紀,你是神仙吧?是不是有幾千歲了?”
“不是神仙,是修士,比你年長大概……兩百多歲。”謝衡之在入門第一年便做到了築基,那也是許久以前的事了,他不記得自己的年歲,也不記得自己的生辰。
曾經的謝衡之,眼裡隻有劍道。堪破絕世的劍法,登上劍道的巔峰,是他眼中有且僅有的一件事。
無關的事他並不放在眼內,更不必說過生辰,就連師清靈每一年的生辰,他也要經師無墨提醒,而後隨手找出一個小玩意兒打發。後來卻陪著虞禾在她生辰時一起看焰火,登雪峰,在山川湖海上看她吹蠟燭許願。
“上千年的歲月,即便是修士,也難以逃過天定命數。”他微微一頓,又說:“其實活上百年千年,到頭來難以忘卻的,也不過幾個瞬間。”
虞禾隨口應道:“說的也是,活得太長了多無聊……”
她正說著,眼前忽然竄出一團小火苗,嚇得她猛地後移。
謝衡之適時地扶住她,說:“許願吧。”
虞禾愣了一瞬,隨後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問:“你們那裡也吹蠟燭?”
“是你教給我的。”
這些都是很小的事,但不知不覺就記在了心上。在一起的時候不覺著,後來虞禾死去,他連看到燭火熄滅都要想起她。
後來每到她的生辰,謝衡之便去婆羅曇下點燃一支蠟燭,直到山風將火光吹滅,他在心中暗自祈願,有朝一日與與複生的虞禾再見。
有的時候無風無月,一站便是一整夜,他便僵站著看紅燭燃儘。
難得再一次陪著虞禾過生辰,卻是因為一場幻夢。
虞禾雖然覺得驚異,卻也不多問,閉上眼許願,再一睜眼她便將火苗吹滅。
“謝筠。”她心情好了不少,終於念出了他的名字。“那你還要在這裡留多久,以後還會再見嗎?”
“該走了。”
謝衡之站起身的同時,也將虞禾一同拉了起來。
她才站穩,手掌便觸到一抹冰涼,低頭看去,才發現是一把長劍。
“你要做什麼?”虞禾本能的一慌就要鬆手,劍卻像是粘在了她手上一樣。
“我不會再殺你,這種事,在幻境中我做的夠多了。”謝衡之說著,虞禾緊握破妄的手已經高高抬起。
他上前一步,能夠開山劈海的破妄,輕而易舉貫穿他的血肉,頓時血如泉湧,大片的猩紅在他衣衫上鋪開,順著劍鋒蔓延到虞禾顫抖的手掌上。
謝衡之貼近虞禾,終於將她抱入懷中。
“會再見,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
在屬於虞禾的幻夢中,他無法使用尋常咒術破解,隻能消耗自己的命數,用血祭的法子使得咒法鬆動,倘若曲流霞注意到了他的異常,必定有法子將虞禾喚醒。
虞禾嚇到說不出話,幾乎已經腿軟了,謝衡之咽下喉間的腥甜,低聲寬慰她。“彆害怕,我們都不會有事。”
四周的血液儘數化為彌漫著血氣的咒符,而這些咒符又被操控者如同狂亂的赤蛇一般,眼前的景物終於在虞禾的驚嚇中逐漸消散。
與此同時,數不清的混亂記憶擠入她的腦海,她大口的喘著氣,渾身克製不住地顫栗。
救救我……救我……Θ_[(”
她抓著謝衡之的衣袖,蔓延的猩紅如同一張編織的巨網,很快就要落入她的眼中,她仿佛能聽到耳邊一陣陣令人膽寒的悶響。
有柴刀有鋤頭,還有匕首和石頭,那些聲音在耳邊一直響,絕望的哭叫聲被湮滅,高台上都是四濺的血肉。
猩紅逐漸轉為黑暗,悶響聲終於停止。
虞禾猛地起身,蒼白的臉上是驚魂未定。
她身前的曲流霞和顧微臉上都有青紫的傷痕,見到虞禾醒過來同時鬆了口氣,而後看向一邊的謝衡之。
謝衡之也醒了過來,隻是方才虞禾忽然不受控製地出劍打傷了他,此刻他的衣袍已經被血給浸透了。
“謝衡之……”虞禾心虛地喚了他一聲。
“你方才看到了什麼?”
他微微頷首,示意自己沒事,又過虞禾顫栗的手,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虞禾回首看向四周,似乎是在尋找什麼,卻聽他說:“付須臾已經走了。”
她抓著謝衡之的手,黑暗之中,連她的聲音都在抖。
“我看到了……付須臾的師姐。”
虞禾努力平穩住情緒,將自己在幻夢中所看到的一切從頭到尾說出。
即便是桎梏在一方結界中的姚娉婷,都在她說完這些後麵色大變。
隻有謝衡之對於這種結局並不意外,他從來就不認為,能讓付須臾堅持用禁術苟且千年的,隻是為了天下蒼生誅滅魔族。
虞禾不敢回想她在付音身體中看到的最後一幕,既然她能看見,後來趕到朱雀城的付須臾同樣有辦法看到。
“謝衡之,倘若是你,會如何做?”
虞禾相信,謝衡之的答案,就是付須臾不敢告人的真相,因為他們是同一種人。
“殺了所有人。”他不必思考,答案脫口而出。
顧微瞥了他一眼,極小聲地嘀咕道:“太極端了吧……”
親曆過付音遭遇的虞禾望著謝衡之,又問:“是全城的人嗎?還是……”
“整個九境。”他的語氣沒什麼起伏,有些淡漠地說:“魔族因人性之惡而生,真正的誅魔,便該將根源一同除去。”
他說完後,幾人都沉默了一瞬,直到顧微伸出手,小聲道:“我想問一下,前輩你……為什麼看到的是付須臾師姐的過去?”
虞禾想過這個問題,但她並沒有答案,隻能搖搖頭。“我的命劍斷流,曾經屬於付音,我不知曉是否與此有關。”
“那也不對,光陰似箭回溯記憶,依靠的是屍骨。莫說這法寶對死物無用,何況她死上千年,斷流早已封劍,如今早已是你的佩劍……”
虞禾臉色越來越不對,她欲言又止,隨後看向謝衡之。
兩人目光交彙,他虛弱地輕咳一聲,咳出點猩紅的血絲,虞禾的表情又在一瞬軟了下來。
她歎了口氣,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隻有略有猜測。”謝衡之沒有否認。
虞禾身體裡的最後一件聖骨法器,是付須臾將付音的屍骨投入日月洪爐所煉化。
也就是說,又或許,這不是最後一件,而是第一件。九位仙尊以身獻道封印魔域,或許不僅僅是為了封印魔族,也是為了割裂九境的地脈,斷絕天火陣法被發動的可能。
至於付須臾所謂的突破心劍,實際上是陣法失敗被反噬。
一個揚名九境的劍道傳說,仙門的棟梁之材,卻要費儘心思將九境的人族魔族一同除去,說出去不僅讓仙門蒙羞,更是讓世上的凡人惶恐不安,從此對修士厭惡畏懼。
仙門不得已抹除了與此相關的一切,卻不曾想他竟活了下來。
執念千年不滅,聖人已然成魔。
“還有……”
一旁的柳汐音正想發問,忽然一陣劍鳴聲,與此同時幾人都感受到一陣巨大的靈氣波動,顯然是各處的仙門都趕到了。這浩浩蕩蕩的架勢,必定吸引來了各處的魔族。
虞禾正想著要不要親自與鶴道望說清這一切,就被身後的謝衡之一把拽進懷裡。
“怎麼了?”
謝衡之緊攥著她的手腕,語氣有些急切:“我們先離開此地。”
仙門的人看到謝衡之必定不會善罷甘休,謝衡之要離開並不奇怪,隻是虞禾不覺得他會露出不安的神態,即便到了瀕死的時刻,他也是從容的,沒道理會在此時心神不穩。
虞禾隻猶豫了片刻,也來不及與幾人解釋,迅速帶著謝衡之先走。柳汐音立刻領會了兩人的意思,先出地宮去拖延眾人的腳步,好讓他們順利離開。
虞禾帶謝衡之出了朱雀城,沒有走出多遠,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勢太重,我帶你先去……”
她的話還沒說完,謝衡之撫上她的後背輕拍了一下,她隻感覺到渾身力氣仿佛都被瞬間抽走,意識在一刻間陷入混沌。
謝衡之抱著昏迷的虞禾,眼眸暗了暗,良久沒有做出動作。
好一會兒了,他才輕輕貼上去,似歎息般說道:“你我之間,當真是造化弄人。”
他後來也算是明白了,付須臾需要他離開棲雲仙府,以免會阻止他的借花之陣,又不希望他死,所以用落魄草的方式絆住他的手腳。
付音打敗了尚善,卻不殺他,反而用斷流將他鎮壓。因此後來的尚善與斷流都救了虞禾一命。
而他也是因為虞禾之死,才想儘一切辦法進入魔域,並跟隨斷流發現了付音的屍骨,讓虞禾成了這場浩劫最後的轉機。
似乎每個人都在不同的時間,做了自以為對的決定,誰知這麼多抉擇交纏在一起,最後竟是走向了一個與初心相悖的局麵。
——
虞禾醒來的時候,是因為疼痛,渾身都疼,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正伏在清聖山的靈泉邊,大半截身子泡在靈泉中,衣物也被剝落在一旁。
劇烈的疼痛,幾乎讓她想要立刻昏死過去。
虞禾察覺到緊貼在她身後的人,開口想要叫他,卻連發出聲音都變得艱難。
一隻手從後伸過來,覆在虞禾的手背上,她看到那隻手上青筋暴起,即便努力克製,仍能看出輕微的顫栗,似乎也在忍受著什麼巨大的痛苦。
“虞禾……”
一個吻落在她頸側,謝衡之在她耳邊低語。“彆害怕,不會有事。”
這是在做什麼?
虞禾不明白,她隻感受到了疼痛,仿佛有什麼東西撕開了她,又在她體內塞進去無數燒紅的鐵刺,仿佛五臟六腑都要化作焦炭了一般。
疼痛持續了許久,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體內的疼痛似乎平息了不少。虞禾睜開眼,卻發現謝衡之正跪在她身前,十分溫吞地親吻她。
他的墨發濕淋淋地墜在肩上,麵上帶著死一般的蒼白,隻有唇上因為沾染了血跡而猩紅,尤其是一雙充血的眸子顯得格外可怕。
見虞禾醒來,謝衡之也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撬開她的唇齒,將舌尖探得更深。
虞禾被吻得迷迷糊糊,仍在問:“你做了什麼?”
謝衡之沒有停下吞齧的動作,虞禾感覺到他渾身涼得厲害,親吻也在逐漸變得急切。
他半摟著虞禾重新踏入靈泉,隨後按著她半個身子伏在池壁上,沁涼的水接觸到身體,虞禾下意識抖了一下。
“你可曾聽聞劍骨?”謝衡之附在她身後,一邊緩緩開口,一邊將她的手牽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