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後,虞禾隨著謝衡之出門,他忽然停下腳步,虞禾扭頭看,才發現是一家糖水鋪子。
兩人隨意找了位子坐下,略顯局促的桌椅,顯得他身形更加高大,隻是他姿態閒適,倒也不顯得滑稽。
虞禾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瓷碗落在桌麵一聲輕響,她才回過神看著眼前的赤豆釀元子。
謝衡之慢條斯理地擦淨瓷勺,轉而遞給她,說:“傳了四代,味道也變了些,你嘗嘗可還合胃口。”
“什麼呀……”她不明所以地嘀咕了一句,嘗了幾口,緊接著才明白謝衡之的意思。
抬頭打量了幾眼小鋪子,她才有些遲疑地問:“是從前……我常去的那家?”
“你還記得。”謝衡之在答話的時候,原本略顯淡漠的眉眼被平靜與溫和填滿,似乎有什麼情緒,正在他眸底靜靜地流淌著。
虞禾若有所思,看向正在小鋪子裡忙活的一對夫妻,
心底忽然泛起無限的感慨。
於她而言,隻是離開了幾個月而已?,再回來就過了五十年。修士們的壽數不同於凡人,景致也沒什麼變化,所以留在自在飛花和棲雲仙府的時候,她的感觸其實並不深刻,直到回到凡世中,麵對早已翻覆幾個來回的尋常人間,才會有一種突然被敲了一棒子的驚愕。
這家鋪子原先的主人,在她無知無覺中,已經生老病死走過,而後這個鋪子,又迎來他的子孫後代。小小的天地,是幾代人的悲歡與生死,他們都曾真實地活在這個世上,也有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
虞禾心上那個被她努力壓下去的念頭,忽然間又像是被喚醒的樹芽,想要抵開沉甸甸的硬殼,在她心上抽枝發芽。
她沉默地含了一口甜滋滋的釀元子,緩了一會兒,說:“謝衡之,我給你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吧。”
除了想要讓謝衡之放鬆警惕,而對他虛與委蛇的時候,她其實很少跟他說過自己小時候的事。
“你去過我的幻境,應該也知道,我的世界跟這裡很不一樣……”她說了很多,從自己的出身,到她的朋友,甚至還有她上學時的經曆,好與不好,都悉數說給他聽。
縱然大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謝衡之也聽得很認真,直到他眉頭微皺,問:“你在學堂中,可曾有過心儀之人?”
虞禾愣了一下,她原本刻意略過了這一點,沒想到謝衡之會主動問起。不過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秘密,反正也隻是年少時的一點心動,早就過去了,她連對方的名姓何樣貌都記不清。
“有過一個,偷偷喜歡了一陣子,不過後來就不喜歡了。”
“為什麼?”謝衡之在這些事上總有些堅持。
虞禾仔細想了想,才答道:“我本來猶豫要不要畢業後跟他表白心意,結果稀裡糊塗到了這個世界,自然就把他拋之腦後了。”
謝衡之麵色稍變,薄唇也隨之微微抿起。他坐直了身子,就像一條忽然變得警惕而弓起身軀的蛇。
“那我呢?”
“什麼?”虞禾有些不解。
“會把我也拋之腦後嗎?”
她有片刻的呆滯,而謝衡之的眼睛就這麼直勾勾地望著她,視線仿佛要化成鉤子,將她心底的真實給勾出來。
“不會的。”她原本是歎了口氣,杵著腦袋看他,見他這樣認真,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不會忘掉你的,你是我最喜歡的人。”
雖然他們之間的糾葛實在不是什麼美事,但紛紛擾擾經曆過,也說不清到底愛更多還是恨更深,至少她知道,謝筠也好,謝衡之也好,都是她真真切切喜愛過的人。
而謝衡之得到回答,也像是忽然鬆了口氣,語氣雖不見變化,原本略顯緊繃的神情卻在一刻間柔軟了下來。
“你不能忘了我。”他說話的時候,嚴肅得像在立誓。
虞禾正要回答,卻聽一聲細微到好似鳥啼的箭鳴,穿過喧鬨人潮直直朝著她飛來。她身未動,斷流卻已經感應到戰意迅速出鞘
,與此同時她飛身而上,避開混亂的人群,以免波及到街市的眾多百姓。
果然隨著她拉開一段距離,那支快如閃電的利箭也緊追著她的方向飛了過來,同時後方又有一道骨鞭彷如遊蛇般刺向她。
謝衡之一隻手牽住虞禾,眼看危險逼近,仍是從容不迫。“麒麟骨無法傷你,不必退。”
他說著,也沒有要出手的意思,虞禾已經沒有退後的時機,她迅速調動周身靈氣,力量儘數彙於斷流之上,劍招迎上箭矢,兩股強悍的力量相接,刹那間,浩浩蕩蕩的靈力如飛迸的狂潮,猛然掀起四周風雲,連帶著荒郊都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波及,被削出數裡寬闊深坑。
與此同時,原本靠近虞禾的骨鞭也在極招壓境下被暫時震開,失去了偷襲她的最好機會。
虞禾見識過麒麟骨的威力,也曾險些死在箭下,如今自己出手接住了一箭,心有餘悸的同時,她的心臟也因驚愕而狂跳不止。
她對這具身體的修為還是多少有些數的,雖然一直不清楚被逼至極限能做到什麼地步,但肯定沒有眼下能抗衡麒麟骨的實力。短短一段時間,她的修為居然漲了這麼多?
斷流還在因為方才的戰鬥而震顫,劍身發出輕微的餘音,虞禾收劍至身側,扭頭看向謝衡之,想要問出心底的疑惑,卻見一大片人影落在這片狼藉中,打頭的人坐在轎輦上,豔麗的紅袍微微飄動,仿佛野地裡盛放的紅蓮。
虞禾一看到他,隻覺得額頭青筋突突地跳,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更差了幾分。
“你可以殺了他。”
謝衡之冷不丁說道。
她有些不確定地問:“你是說曲流霞?”
“你方才做得很好,不是嗎?”謝衡之的話好似是在鼓勵她。“殺了他,日後能免去不少麻煩。”
虞禾明白像謝衡之這樣的聰明人,總是會算計到以後的事,並且毫不猶豫選擇最優解,或許按照他的話來做是對的,但這未必是她心中所願。
“我不想這麼做。”
她收了劍,搖頭道:“日後的麻煩,日後再解決,至少現在我不想殺人。”
她既不希望彆人來殺她,也不願意有人因她而死,如果沒到逼不得已的時刻,殺人是最後的選擇。
更何況她確信此刻的曲流霞找上門,並非是為了取她性命,顯然也是為了天火滅世而來,他知道謝衡之在她身邊,那一箭本就是為了查探他們如今的餘力。
而且比起謝衡之,曲流霞隻能算是個小麻煩,有這麼一個毀天滅地的瘋子在身邊,再怎麼被人招惹,也能有辦法打回去。
一旁的謝衡之似是知悉了她的心思,牽著她的那隻手掌緊了緊,仍是平靜道:“借花之陣後,我修為折損,不比從前,未必能次次護你無虞。”
虞禾壓低了聲音,說:“定然是因為你將劍骨分了我一半,誰教你擅作主張……好在我現在修為大漲,暫且我護著你就是了,打不過還可以跑,不用擔心。”
謝衡之低頭看了她一眼,若
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便好。”
“嘖。”曲流霞坐起身,麵色不耐地盯著他們。
他走下轎輦,隨行的是自在飛花幾乎全部的下屬,而另一側,又有烏泱泱一堆魔修阻截他們的去路。魔修們讓出一條道,從中走出了麵色更差的玉玲琅,她手中的骨鞭也隱隱泛出黑氣。
玉玲琅麵帶譏笑,頗為得意地嘲諷:“謝衡之,看到了嗎?逆天而行,這就是報應。任你修為再高,心機算儘,她還不是必死無疑。”
曲流霞難得與他憎惡的玉玲琅聯手,麵色雖不好,卻仍是附和了她的話。
“因果相循,如今到了該償還的時候,她死了,對誰都好。”
謝衡之不為所動,虞禾卻是聽得麵色發白。
“你們果真與仙門聯手了。”
對於這些人的截殺,謝衡之並沒有多少意外。
曲流霞眼神幽怨地瞥了虞禾一眼,涼涼道:“總好過與凡人一起死。”
虞禾小聲問謝衡之:“聯手殺我?”
隔得遠遠的,隻聽曲流霞說:“何止?我們這些個凡世的妖魔,如今還要幫著將那群魔域跑出來的東西給殺回去,好讓仙門抽身去布下陣法,重新斬斷地脈。為了阻止天火滅世,仙門也好邪道也罷,可都是拚上了老命。”
魔本就是弱肉強食的族類,沒有不能同族相殺的教條,到了保全自身的時候,殘殺血親也是常有的事。如今隻有仙門有法子阻止天火滅世,他們也隻能放下冤仇,與仙門暫時結盟。
“所以”,說著,曲流霞食指輕抬,衝著虞禾點了點,眼神陡然一冷。“你必須死。”
“天道尚不能殺她”,謝衡之睥睨掃過,眼中隻有一片蔑然。“就憑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