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那些秦女史不知曉的事, 崔桐玉自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到了這一步,甚至後麵到底發生了什麼都已顯得不太重要了。
饒是她一直自以為冷靜漠然,時刻將利益算計、爭權奪利放在第一位, 也不得不感歎一句帝王之家的冷酷無情。
夫妻、母子、父子、兄弟, 似乎哪裡都沒有完全牢靠的關係。
也許後來還有她不知曉的隱情, 但可以肯定, 就是這麼一件看起來荒誕不經的事, 在當時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心中埋下了禍根。
立長還是立賢,古來便是帝王之家最難的抉擇。
當年,沈皇後掙紮多年,最終在朝臣們的勸阻下, 歇了廢長立幼的心思。
而如今的聖上,身為當初的嫡長,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一心支持長子趙懷憫。
可身為嫡長子的趙懷憫……
崔桐玉不禁轉頭看向他, 問:“大郎,你預備如何?”
趙懷憫盯著那封洋洋灑灑近千言的信, 臉色有一瞬間的扭曲。
他不信什麼讖緯、天象之說, 更不信佛信道。可他不信, 自然有人會信。
更重要的是, 身為如今的儲君, 不論信與不信,“受命於天,澤被天下”這八個字,都如利劍一般懸在他的頭頂上。
他沒說話,崔桐玉便接著說:“大郎, 聖上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趙懷憫睨她一眼,忽然將那疊信捏在手裡,緊握成團。
“‘受命於天,澤被天下。’阿父如今站在我這一邊,往後會如何?他耳根子軟啊……”
無人知曉時,那自然是一句毫無根據,可有可無的話。可若哪一天,趙恒在軍中,甚至朝中聲望日隆,這句話便是證明他乃眾望所歸的有力證據。
崔桐玉眼神閃動,拿起火折子點了一支蠟燭,將信點燃,看著一張張脆弱的紙張化為灰白的飄絮:“讓八郎在任上犯些錯便是了。”
先前一位庶出的皇子有心爭權,他們便是設了個圈套,讓他名聲受累,從此無法在朝中立足。
趙懷憫眼神冷厲,沉默片刻,慢慢提筆寫下一封密信,以火漆封口,交給心腹:“快馬送去涼州。”
……
涼州城外,天氣晴朗,曠野之上,遼闊無垠。
月芙沒有乘坐馬車,而是戴上帷帽,騎上駿馬,跟著趙恒一道往城外行去。
她近來很愛騎馬。
涼州有涼州的好處,城池小,街道不寬闊,卻從不顯擁擠,到哪裡都容易,能縱馬的地方更是不少。她如今騎的這匹愛駒便是趙恒親自替她挑的,棗紅的皮毛光滑閃亮,體型不大,性情亦溫順,跑起來腳力不俗。
月芙喜歡極了,還給馬兒起名作“尋日”,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感到來了涼州,天地廣闊,連從前在長安感到十分遙遠的太陽也變低了。
第一次出去時,尋日歡快極了,她便說:“若哪一日有敵軍來犯,尋日定能帶著我跨過山川,追到郎君的身邊。”
隻是一句玩笑話,趙恒卻變得嚴肅無比:“不對,若有敵軍來犯,你不該去找我,應該留在州府,有什麼事,讓人往前線給我送信就好。”
說話時一本正經,滿是告誡的樣子,將月芙唬了一跳。
那日以後,趙恒像是被提醒了一般,慢慢抽出些時間,親自教月芙騎馬。
半個多月的時間,月芙的騎術已大大進步。
今日與趙恒並肩騎馬行在涼州城的街道上,再不像去歲在驪山的馬場上時,需他一點點帶著才能控製住馬兒的樣子了。
與鄭承瑜和徐氏在城門處相見,同行的還有另外兩個當地軍官與他們的家屬,其中一位劉姓夫人還將家中才六歲的小兒寬兒帶著同行,一路過去,有孩童天真爛漫的話語,一點也不枯燥。
漸漸的,男人們騎著馬落在後麵,兀自說著話,女人們則行在前麵,你一言我一語,說說笑笑,氣氛極好。
恍然間,月芙覺得好像回到十四五歲的光景。
那時,她的閨中好友們都還未嫁人,時常相約外出,或去東市看熱鬨,或去慈恩寺上香,或去郊外踏青。她曾想象過,將來嫁了人,也會是如此。
現在似乎實現了。
不經意間,她坐在馬上回頭張望,看見不遠不近跟在身後的趙恒。
隔著帷帽,趙恒看不見她的麵龐,卻還是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
身邊的鄭承瑜等人不禁覺得牙酸不已。
他們的年紀都略長一些,誰能想到,從小就性格冷淡,不苟言笑的八王也有這樣一天。
趙恒心思細膩,觀察力極佳,很快便察覺身邊這幾人的反應,一向鎮定無波的內心莫名閃過幾分羞赧,連忙恢複淡漠的神色。
隻是目光還時不時落在前麵的月芙身上。
去歲的這個時候,他隻能在無人察覺時,偶爾往她的身邊看一眼。
她被許多人議論、譏笑,被他的親阿姊當眾羞辱,他隻能極其克製地稍施以援手。
就是這樣,也換來她的感激。
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著她,頂多隻是有些羞赧而已。
握著韁繩的那隻手虎口處還有幾分滑溜溜的感覺,是她清早給抹上的養膚膏。
他不禁坐直身板,頗有幾分堂堂正正的樣子。
鄭承瑜默默移開視線。
半個時辰後,一行人行至天梯山。
天梯山位於涼州城南,其山勢陡峭峻拔,山體呈此地獨有的赤色,山頂常年積雪,被碧藍如洗的天空籠罩著,格外瑰麗。
山腳下築有石階,人可涉級而上,馬隻能留在山下。
徐夫人年紀最長,正要開口提醒其他幾位夫人山上風大,便見跟在後麵的幾位郎君已到了近前。
趙恒平靜的臉色中透著幾分嚴肅,看看鄭承瑜等人,道:“山上空闊,無遮蔽之物,必然有些風沙,當都多備一件衣物。”
鄭承瑜等人對視一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都是在涼州一帶待了許多年的人,哪裡會不知道這個?都是男子,習慣了這裡的氣候,山上那點風不算什麼。
幾位夫人都戴著帷帽,此刻不禁偷笑起來。
徐夫人從侍從的手裡取過一件披風,披到月芙的肩上,笑道:“殿下說得不錯,當心著了風寒。”
月芙的臉有些紅,心裡卻十分高興,係好披風的係帶,認真衝徐夫人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