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被他通通驅趕到了雨裡,掌櫃站在屋簷下,提著掃帚,滿臉凶相:“你們趕緊滾到彆處去躲雨,可彆站在我這兒了!誰敢過來,我就往死裡抽!”
幾個孩子淋得像雨裡的鵪鶉,見掌櫃態度堅決,隻能蔫巴巴地去尋其他躲雨的地方了。
他們這方的鬨劇並沒有引起押送官兵的注意,他們隻是圍著那輛囚車,在鐵甲碰撞的聲響裡沉默地前進,囚上的人頭發已經亂了,又被雨水打濕,貼在臉頰、脖頸和身後,但他的神態仍然是從容的。
在經過魏王宮大門前,他忽然大聲道:
“狸貓換太子,混淆衛國皇室血脈,這就是衛皇後身為國母的氣量啊!”
“若太子泉下有知,得知你行如此肮臟手段———”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旁邊急匆匆趕來的人一鞭子抽在臉上,硬生生止住了話茬。鮮血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顯得有些可怖,但常年說書的人聲音洪亮又清晰,在不算大的雨聲中擴散出很遠,至少......守衛王宮大門的人紛紛側目而視,聽得一清二楚。
囚車被加速送走,一直拉到刑部的監牢。說書的人從囚車上被粗暴地拽下來,連枷都沒有除,便被推到了牢裡。
說書的人被推得踉蹌,徑直撞在牆上,發出一聲重響。他沒力氣爬起來,八月的天氣也不算冷,乾脆就倚靠著牆直接坐下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臉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人也昏昏沉沉的時候,忽然有人打開了他所在的監牢的門,走了進來。
一道人影忽然被推到他身邊。
他驚了一下,睜開眼皮,卻發現身邊的人極其熟悉,隻是神態並不怎麼好,像是憑空蒼老了數十歲。
他費力地轉了個方向:“這是怎麼了?”
那位他所熟悉的人不理他,隻是喃喃歎道:“......白費功夫,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功夫啊.....”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悲涼:“......我本是世間尋常女,曾懷寧馨十月胎。胎動腹中生母愛,一朝分娩難釋懷,骨肉相依連血脈,誰能割舍誰能拆......”
他不知是在笑還是哭,悲歎道:“寫的多好......寫的多好啊!”
“好是好,可這又有什麼緊要?”說書人語氣中泄露出一點奇怪,“雖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但......流言再怎麼凶狠,也不能影響事態的走向。”
他們傳出這些流言,隻不過是為了給他們殿下一個更名正言順上位的借口罷了。
說書人旁邊的那人似乎是極疲憊,聲音慢慢微不可聞:
“這些東西是殿下寫的,殿下親手寫的......”
“什麼?!”說書人幾乎是疑心自己聽錯了,“殿下怎麼可能親手寫這些東西?!”
“不會有錯了......”那人眼角無聲無息的滑下一行淚,“不會有錯了啊......”
他們的生死榮辱早已與殿下係在一處,殿下若是不登大位,他們隻有落到個被闔家處死,滿門抄斬斬的下場!
“......你也曾嘗過慈親愛,你也曾生養小嬰孩,你也曾經曆喪子痛......”那人慢慢地哼唱著,像是唱著字詞下被壓抑的血與淚,“你卻為何屢施惡手,卻為何刻意陷害,不依不饒,心腸毒歹。真是個人性泯滅,狠如狼豺......”
唱詞一出,便代表著他們殿下與宸貴妃那方勢力徹底劃開了涇渭分明的界限,從此是敵非友,不死不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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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曾嘗過慈親愛,你也曾生養小嬰孩,你也曾經曆喪子痛......”素白的手拿著一張紙,輕聲哼唱著紙上的字句,她的聲音是極好聽的,如黃鸝婉轉,清亮動人,“寫得可真是好啊!”
在夏國那樣的地方長大,她從未有過慈親愛,她確實曾懷上過衛帝的孩子,但被她親手弄掉了———她沒給自己留下任何一點會使現在或是將來後悔的軟肋。
她深知世間所有的情,本質來說都是利益交換。
她不相信任何人。
她孤零零地來,也合該孤零零地走。
“衛修竹啊衛修竹———”她的語氣裡帶了點嘲弄,“我真是不明白你。”
衛琇對他有恩義,他為他所用便罷了,如今換成了衛曄,他為何還這般優柔寡斷,瞻前顧後?
她將那張紙平放在桌上,慢慢撫平紙上的褶皺,溫言細語道:“你這樣的人......往往會死的很慘的......”
就算與她劃清界限又怎樣?
沒有她,照樣會有其他人。
隻要他還是現在的身份,隻要他身上還有利可圖,就會不斷有人趨之若鶩。處在他的位置,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不可能隻考慮到他自己。
“你和衛曄之間,注定隻能活一個。”宸貴妃抬起頭,看著窗外風雨交加,電閃雷鳴,電光映在她的臉上,有種殘酷的美感。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屈起指節,輕輕敲了敲桌麵,自言自語道:“還有最後一個秘密。”
她真的很好奇,如果衛修竹得知這個已經快無人知曉的秘密,到底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已經經曆過這麼多年,保守那個秘密的人的信念,是否還像當初那樣,永恒不變?
“我果然是個壞人。”她微笑,像一朵盛開的、清麗的芙蓉,“人性泯滅,狠如狼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