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對於犯上作亂的主謀, 通常的判決是腰斬或淩遲,隻上諫梟首或鴆殺之刑,已是在儘力保全衛修竹的皇室顏麵了。
衛曄在大庭廣眾之下頂著壓力將衛修竹終生囚於衛國皇陵中, 已是與衛國禮法相悖, 即使他態度堅決,勸誡聲也如山呼浪湧。
“已犯上作亂顯出狼子野心,殿下萬萬留他不得!”
“若謀逆之事都可輕拿輕放, 衛國律法威嚴何存!”
“大位已定卻相爭, 是為不忠;陷廣樂百姓與駐軍兩難, 是為不義;視先帝遺旨如無物, 是為不孝;與殿下手足相殘,是為不悌......這般不忠不義不孝不悌之徒,又有何顏麵活在這世間!”
......
眾言入耳,紛紛擾擾。
衛修竹隻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隨著他被困在昌寧宮, 一切事情都已塵埃落定, 候在衛帝寢宮前的那群文武大臣已是陸續到達此地,他們在精兵強將的包圍下,怒斥著他這個不忠不義不孝不悌之徒。
有曾經為他指點過迷惘的半師,有曾經與他共過事的官員,有曾笑著與他把盞言歡的同僚......但此時,每一個人臉上的失望和憤怒都那般明顯, 他站在他們的對麵,隻能聽著這些批判,一字一句落到身上。
言語無痕, 卻比刀還鋒利。
他站在雨中,半身血跡,一身狼狽, 恍如喪家之犬,而衛曄被簇擁在最中心,所有人都護著他,不使他受累,不使他受苦,不使他沾染著泥水,不使他身帶血跡。
他恨。
他好恨。
他一時間竟分不清這種洶湧的恨意,究竟是從骨髓深處湧出的怨恨,還是他自己都分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衛曄,我不需要你假惺惺。”衛修竹說,“居高臨下地施舍我,很痛快吧?”
“我自詡聰明,卻還是被你耍得團團轉。”衛修竹說,“當時看我那般認真的時候,你怕是心裡已經樂不可支———這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蠢貨?”
“我就是這樣的蠢貨!”他將手中已經卷了刃的劍扔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如今敗在你手下,你還要踩著我的骨頭去成就一個仁善的美名。”
他慢慢地環視了一圈,那些熟悉的人、那些不熟悉的人,他忽然覺得很累很累。
“你執意要留我一條性命,引得他們紛紛勸諫你,恨不得對我殺之而後快———這就是你想看到的!”
“昌寧宮......昌寧宮———你將我趕到這裡來引頸受戮———”
額頭的血水混雜著雨水流到他的眼睛裡,使他看起來像一個猙獰的惡鬼,早已沒有了平時的風度。
“你和他一母同胞,心腸怎麼這麼狠毒!”
這一言石破天驚,叫眾人想起了曾經國都廣樂那沸沸揚揚的謠言。
可無論謠言真假,繼位之君已定,哪怕是為了衛國的安穩,也不能任這種懷疑四處滋生蔓延。
於是在他出聲的那一刻,便有人與他駁斥:“都到了窮途末路之時,還要滿口荒唐言語嗎!”
“都彆說了。”一直撐著傘,不曾言語的衛曄說,“押下去。”
圍困這座殿宇的兵卒聽令向前,卻不料異變陡生,一直護衛在衛修竹身側的、將他從大皇子府危局中解救出來的廣樂駐軍首領,忽然毫無預兆地抽出匕首,從身後刺向衛修竹的心口———
*
衛皇後在赤翎軍的護衛下,還未接近昌寧宮,便聽到了一聲屬於人的、痛到極致後發出來的慘叫。
她停下了腳步。
護衛在她身邊的小隊隊長見此,停步詢問:“......皇後娘娘?”
衛皇後站在原地,如秋水般的目光投向那座被層層包圍著的宮殿,她駐足看了一會兒,忽然轉身:“回去吧。”
她了解她親手養大的孩子,她能預判出他會做出的選擇。
那聲慘叫,絕不是衛修竹的———但衛修竹也活不了。
從他被逼入這座昌寧宮開始,一切就已經注定,無法轉圜。
皇權路上沒有情誼,唯死人不爭。
以為衛皇後匆匆而來是為了確認太子安全的小隊隊長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很快,他就將這些多餘的雜念通通拋去:“是。”
於是未等昌寧宮附近的守軍通傳,衛皇後一行人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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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是屬於人的,痛到極致後發出來的慘叫。
廣樂軍首領的右手一種不正常的姿態扭曲著,匕首“哐當”一聲落到了地上。
衛修竹的身後,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個人。
明明這樣生死一線,衛修竹並沒有什麼很大的反應,隻是在看到救了他的人的裝束時,眼中才有了些許波動。
“......逐......東流?”
———那是衛琇生前唯一的影衛。
迎著衛曄明顯在狀況外的眼神,衛修竹忽然明白,這是一道衛曄也不曾知曉的命令。
衛曄擰眉,這確實是他沒有預料到的變故:“逐東流,回來。”
被稱作“逐東流”的人,木然的臉上少有地出現了為難的神色。
他的聲音很平很穩,像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主上......之前有過命令......保護他、不殺。”
這幅場景透著一種莫名的怪異,讓人的心思隻往那個沸沸揚揚的流言上飛。
衛修竹突然覺得可笑。
於是他低低地笑出了聲,引來逐東流不解的目光。
“他要我活,你要我死。”衛修竹的聲音裡滿是悲涼,“承璧呀,你若是待我一如最初心狠,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