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懷永郡 劍道至誠(2 / 2)

在這些木偶旁,偶有一兩名農人牽著牛偶身上的環扣,將它引向另一片農田,等他們放開環扣,木偶便邁動四肢,拖著犁鏵在田地中來回走動。

葉鳶收回目光,又不自禁地去看顏蟬的腿,她的裙擺隨著她的跑動上下翻飛,那雙金屬義肢踏在田埂上,留下的足跡與葉鳶自己也沒有什麼不同。

“我八歲入山門,十八歲築基。”葉鳶忍不住說道,“雖然此後,我的修為提升越來越緩慢,但僅論築基,我應該是比絕大多數修士都要快的……你的容貌卻比我還要小。”

顏蟬笑道:“我十五歲築基,顏氏這一輩,恐怕沒有人比我更快的了。”

在參加論星大會之前,她是北辰矚目的天才,冉冉升起的明星,直到在論星大會的第三場,與天乾顏氏的一名嫡係子弟遇見。

在那一場對決中,顏蟬終於領悟到,並不是擁有卓絕的天賦與壓倒性的實力就能獲得勝利,而她的敵人也不僅僅是與她對決的那個修士。

而是站在他身後的整整一個家係。

這對顏蟬、顏雙枝,以至於懷永郡而言,都是過分慘痛的一個教訓。

葉鳶的話勾起了她的些許回憶,但顏蟬並沒有在其中停留太久,因為她已看見了前方的巨大水車。

葉鳶也看見了那隻水車,她們像兩隻蜻蜓一樣穿過錯落靈田間,一直跑到那座巨大的水車前。

水車恰在這時隆隆轉動了起來,顏蟬停下腳步,也拉住衝得過頭的葉鳶,在這悶雷般的巨響中對她大聲說道:“彆往前了,會被水衝走的!”

“什麼?”葉鳶也高聲問她,“可是這裡並沒有河呀!”

她話音剛落,就看見了嵌在水車上的陣盤。

並沒有江河經過此處,那座水車本坐落在乾禿的溝渠中,但不過數秒,葉鳶聽見遠方響起了水聲,她放眼望去,正有一支河流洶湧而來,它們很快灌滿了溝渠,水車起初被陣盤驅動,引來河流之後,又被河水推動,水流被水車一捧捧舀起,分成數不儘的支流,各自向廣闊的靈田奔去。

葉鳶目睹著這一幕,忽而想起剛到北辰時所見的太澤山,她曾被鴻軒尊者所鑄的嵬巍山脈所震撼,而就在此刻,這條河流似乎也在她胸中掀起了狂浪。

葉鳶不禁問顏蟬:“這座水車是你造的麼?”

在嘈嘈水聲中,顏蟬轉過臉對她大笑:“我實在是北辰顏氏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是不是?!”

葉鳶的猜想得到了肯定,她卻反而語塞:“你……你是如何……”

“靈根被毀以後,我的壽數就隻餘一百年。”顏蟬收起笑容,對她說道,“靈根被毀之前,我以為一百年轉瞬即逝,但靈根被毀之後,我卻發現,我在這一百年間能夠為雙枝和懷永郡做的事,遠比我以為的要多——你看!”

她指向那一望無際的懷永靈田:“現在已經接近秋日,你知道為什麼我們要在此時開墾和灌溉嗎?”

葉鳶想起顏雙枝對她說過的、關於‘天衍’使令的事:“是因為顏雙枝已經完成了‘天衍’使令,太澤即將向懷永降下靈脈了嗎?”

“正是如此!”顏蟬轉過身來,在她身後,尚且還是一片死寂的荒蕪,但顏蟬的眼睛卻很亮,“這片土地已經枯萎了太久了,隻要甘霖降臨,我們的種子就會——”

她看見遠處有一個農人在對她招手,農人身邊歪倒著一隻牛偶,連忙對葉鳶說道:“興許是我的傀儡陷在泥中了,我去看看情形,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隻是彆跑太遠了。”

囑咐過後,顏蟬提著裙擺跳進田中,葉鳶與她揮手告彆,等她走遠以後,葉鳶四處看了看,正想著要不要回去找小師兄,卻忽然在前方望見了一片雪影。

那是一隻白貓。

它依然雪白靈巧,安靜地站在田埂上看她,葉鳶一瞬間就知道了它是誰。

她朝它走去,白貓見葉鳶跟上,轉身奔跑起來,葉鳶追在它身後,一直跑上山丘。

白貓的影子忽然消解,葉鳶往前看去,再見到的已是站在樹下的白衣修士。

葉鳶放緩了腳步,走到大樹的蔭蓋之下……不,這棵樹沒有蔭蓋。

她抬頭看去,這棵大樹沒有綠葉,更不曾開出花朵,隻有枯褐的枝乾裸露著,仍固執地指向天空。

葉鳶問他:“你知道這是什麼樹麼?”

顏思昭回答道:“鳳凰木。”

“你是怎麼知道的?”葉鳶好奇道,“你見過它開花麼?”

他緩緩搖了搖頭:“我第一次來懷永郡。”

葉鳶本想告訴他,我也是第一次到這裡來,但顏思昭抬起了臉,於是葉鳶隱隱感到對方似乎有話正要對她說,便也隻是安靜地等他先開口。

他們在這棵枯樹下凝望著彼此,半晌,他出聲道。

“葉鳶,你為什麼要找顏飛章?”

“我對你說過一次。”葉鳶回答,“我要向他取天衍珠。”

“你取不走天衍珠。”

“為什麼?”她問他,“難道顏飛章對你說不許了麼?”

“……”顏思昭輕聲道,“不曾。”

這時,葉鳶望見山丘下的顏蟬正在用力對她揮手,似乎正在喚她過去,於是葉鳶回頭對顏思昭說道:“他們叫我回去了,或許是‘天衍’回了信,要我們去複命……顏思昭,我們下次再見好麼?”

顏思昭對她微微頷首,葉鳶對他道彆過,往山下走去。

她走出幾步,望見地上的嶙峋樹影,忽而想起一件事,又回過頭去。

印象中,每次他們分彆,顏思昭似乎都是先離開的那一方,這次見到他仍然站在樹下,葉鳶不免小小地吃了一驚。

但顏思昭的目光看過來時,她又把這點驚訝拋到了腦後。

葉鳶問他:“這棵樹當真是鳳凰木麼,一簇簇地開紅色花朵的那種?”

他說:“是。”

“我覺得可不好說,說不定是梨樹、梅樹,開的是白色的花呢?”葉鳶笑道,“不過這也不是不可驗證——對了,如果‘天衍’要將靈脈賦予懷永郡,是不是要由你來執行,自太澤向懷永降下靈脈?”

顏思昭點頭。

“好,那正好。”她說,“那你要降下靈脈時,記得讓靈脈流過這片山丘,這麼一來,或許這棵樹也會早日開花,那時我們再來看看,開的究竟是什麼花。”

劍道至誠。

但此刻的顏思昭卻說:“好。”

這次葉鳶是真的與他告彆了,她走下山去,漸漸被掩去了背影,顏思昭始終留在原處,直到她的身影不見為止。

就在葉鳶的背影隱沒的瞬間,一束靈絲刺向顏思昭的胸口,顏思昭凝氣為劍,接下了這一擊。

蒼舒的身影浮現,顏思昭提劍與他對峙,卻見他忽而笑了一下。

“你這一擊,遜撫仙郡中遠矣,是什麼動搖了你的劍心,重陵神子?”蒼舒緩聲說,“莫非,你也對某人說謊了麼?”

顏思昭神色未變,銳利的劍勢開始在他的劍鋒上積聚:“你的神魂與常人不同……你是妖洲邪靈?”

“你們這些正道修士,說話真是難聽。”蒼舒笑道,“你們覺得我是什麼便是什麼好了,我知道自己是師妹的小師兄就行。”

蒼舒甩出靈絲,而顏思昭即將出劍的片刻,顏思昭忽然感覺到自己的神魂受到了某種波動的拉扯,這波動源自西麵——那是太澤山與重陵塔的方向,他來不及多想,化神法就已被打散。

靈絲越過劍隙,卻沒有刺進顏思昭的血肉……他的身形化作虛影,很快消失在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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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思昭再睜開眼,發現自己已回到了重陵塔中,一道聲音忽而在塔中響起。

“七代重陵神子,私自除去六壬遮,更擅離職守,該當何罪?”

在這道聲音過後,有許多聲音響起,這些聲音有男有女,有的蒼老,有的年輕,它們彼此交談,論辯,最後得出了結論。然後,這些聲音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塔中歸於平靜。

最初的那道聲音再度響起:“重陵神子,你可認罪?”

在這句詰問之下,顏思昭閉上了眼睛。

他沒有了六壬遮,卻第一次如此明晰地看清了眼前之景。

他看見北辰靈脈圖,靈氣從靈源四向奔流,絕大部分卻被鎖在了天乾地支的領土,而在靈脈末端,無數像過去的撫仙和懷永一樣的城郡正在困窘中緩緩死去。

他看見太澤山與重陵塔,天乾地支的家係將鴻軒尊者留下的遺物據為己有,卻將他的宏願棄之敝履。

他看見自己的本心。

那裡有蓮子、玉冠和梔子。還有鳳凰木下,注定無法實現的相會。

劍道至誠。

顏思昭的手中開始凝起長鋒。

他說:“我不認罪。”

“既然你不願悔改,‘天衍’就此宣判。”

那聲音無情地說道。

“對重陵神子處以‘鎖魂’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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