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道心已立 思昭,我答應你(1 / 2)

那年的仙門大比設在磐洲, 比澹洲還要遠些,顏思昭寄回的木鶴用了三日兩夜才抵達東明山。

那木鶴一到東明,就直奔葉鳶所在的山頭, 葉鳶聽見鶴喙嗒嗒叩窗, 連忙出門去看, 果然在窗欞邊找到一隻機巧木鳥。而那木鳥見到葉鳶,便掀起半邊翅膀來,給她看藏在翅根處的小小信筒。

這隻木鶴的身上有些磨損的痕跡, 想來一路風雨兼程, 半刻都不曾歇腳。葉鳶打開信筒, 隻看了一眼, 便忍不住展露了笑意。

她回到屋子裡,給木鶴換了幾隻損耗得厲害的零件, 又上過油, 將它放飛回主峰信堂後, 葉鳶再坐下來,仔仔細細地讀了這封出自萬裡之外的顏思昭之手、跋山涉水而來的信。

其實書信並不長,如顏思昭本人一般言簡意賅,要知會的那件事也很簡單, 葉鳶卻反複把信看了好幾遍, 才動身去丹鉛閣找師尊元臨真人。她走到丹鉛閣外,發現丹鉛閣門正大開著, 元臨真人背對她坐在書堆中,旁邊仍點著一盞舊油燈。

如果來的是百裡淳或顧琅, 不免要停在門外,行禮拜會,葉鳶隻略想了想, 便提步跨進了丹鉛閣中:“師尊今日敞著丹鉛閣,是因為知道我會來麼?”

“我開門,是為了讓這堆故紙見見風,省得生了蛀蟲。”元臨真人輕撚長須,“不過,我確實知道今日你會來。”

葉鳶把那封信往身後藏了一藏:“那師尊知道我到丹鉛閣所為何事嗎?”

“這有什麼難猜的。”元臨真人說,“想必是為了思昭的事罷?”

葉鳶並不十分吃驚:“師尊真說對了。”

元臨真人含笑道:“是思昭奪得‘劍君’了?”

“正是如此。”葉鳶感歎道,“師尊的卜筮當真出神入化。”

“既知道出神入化,你怎麼總不肯好好學?”

葉鳶不好意思地解釋:“也不是不願好好學,著實是學不會……”

“你和蒼舒,一個學不會卜筮,一個學不會劍術。”元臨真人歎氣,“掃起劍湖來倒是門中數一數二。”

“勤能補拙,掃得多了自然就會了。”葉鳶心虛道,“隻是對於卜筮之術,我總是缺了一點領悟,實非勤奮可彌補。”

“那你說說,你所缺的一點究竟是什麼?”

葉鳶想了想:“天賦?靈光?”

“都不是。”元臨真人說,“你缺的是馴服。”

說著,他站起身來,向外走去,葉鳶沒反應過來,冷不丁被師尊揚起的袍角糊了一臉,然後才聽見元臨真人的笑聲:“徒兒,隨為師到東明峰頂來!”

今日的風雪尤其大,葉鳶隨師尊禦劍上山,已做好了切膚體會風刀霜劍的準備,但元臨真人始終在她前方,衣袍獵獵,替她擋去寒風,直到登上峰頂,雪天之下,巒影連綿,葉鳶置身於東明最高處,才陡然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她舉目四望,天地白茫茫一片,雪中除了自己與元臨真人,似乎再無一物。

正當葉鳶感到迷惑之時,雪片忽然狂卷起來,葉鳶猛地抬起頭,隻見頭頂的天穹不知何時已聚集起陰翳,黑雲沉沉向東明山壓來,其中青色電弧閃爍,奔雷如鼓,齊聲大作,仿佛蒼穹即將崩裂於眼前。

葉鳶忽然反應了過來——天梯將開!

這是劫雷!

她連忙抬起臉,用視線去找元臨真人,劫雲果然向那位已有千歲之壽的修者湧去,元臨真人一手執劍,屹立於狂風中,朗聲長笑道:“正是今日——”

第一道劫雷在此時落下。

葉鳶望著那道劫雷墜於麵前,因畏懼而絲毫無法動彈。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直麵天道之威,劫雷落進她震顫的眼底,已經遠遠不隻是一道雷,它是此間之外,不可名狀的存在投來的一道充滿震懾的目光,是生生撕裂了宇宙,從縫隙中伸出的一隻巨掌。

這道劫雷帶著前所未有的巨大威勢降臨的一瞬,葉鳶忽然不敢再看天空,她發自內心地恐懼著天外來物,恐懼著雲端會突然出現一隻窺視的巨眼,然後名為“天道”的巨靈會突然降臨,摧毀地上微不足道的一切。而就在葉鳶深陷混沌之時,一道呼喊忽而穿破了迷霧。

“不必畏懼!”

元臨真人呼喝道。

“葉鳶,抬起頭來!”

葉鳶霍然一驚,她下意識隨著這道聲音望去,元臨真人已舉起了劍,凝聚於劍刃上的銳意比電光還要明亮,這把劍迎向第二道劫雷,二者相觸的瞬息,天地震撼,東明山頂亮如白晝。葉鳶強迫自己直麵這一劍,始終沒有移開目光,因此在劫雷落下後,她被灼傷的雙眼已無法視物,於是葉鳶閉上了眼。

然而,在一片漆黑之中,她的神魂徹底地清明起來。

她緊閉的雙眼流出鮮血,宛如兩道赤紅的淚,但葉鳶已不再在意這些,她全心地去感受來自天空的威壓和元臨真人擊出的劍氣,即使不依靠真炁天目,她也能明晰地感受到在空中浮動的雷群,千百道劫雷重重疊疊地降下,朝元臨真人撲來,元臨真人以靜製動,以石破天驚的一劍擊破雷群中心,劫雲驟然被破,隱隱有了逸散之兆,但就在天空逐漸清明起來的時候,葉鳶捕捉到了空中的一絲異動。

在雲層之上,蓄力已久的最後一道劫雷終於等到了元臨真人露出破綻的一刻,它劈落之時,葉鳶也向它的落點掠去,她的耳邊被風聲灌滿,卻依然聽見了劫雷撕開空氣的細微聲音。葉鳶已將身法運轉到極致,再不可能快一分,但這道劫雷還是比她快了半步,於是葉鳶橫舉起劍,灌注全力,將它向劫雷擲出。

在擲出長劍前的一瞬,葉鳶打開真炁天目,天目雖不暫時能視物,馭使真氣之力卻未損分毫,它將這股力量渡至劍身,這柄劍剛從葉鳶手中脫出時,劍刃隻覆上薄薄一層真氣,等它飛至劫雷前,卻已將峰頂靈脈聚集之處的所有靈氣挾卷其上。

飛劍擊中了最後的劫雷。

強烈的氣浪將葉鳶向後掀去,葉鳶哐地砸在雪地上,用了好一會才暈暈乎乎地爬起來。打開真炁天目時,真氣從經脈湧入,葉鳶雙眼的灼傷也被治愈了大半,因此此刻雖然她的後腦勺被打出了塊大包,眼中倒是漸漸能看見一些景象,模糊之中,她隱約看見有人走到了身前來,一雙手將她從地上提起,收拾弄臟的小孩兒似的用袖子抹掉了她臉上的血跡。

“師尊。”葉鳶問道,“這樣算是渡過了雷劫麼?”

元臨真人沒有回答她。

葉鳶又眨了眨眼,映入眼中的景色終於清晰起來,她抬頭看去,空中正懸掛著一枚漩渦。

這漩渦望去無比幽深,無論是雲、雪還是光,都被它吞入腹中,它周圍的空間扭曲著,立刻讓葉鳶聯想起一處通向未知深處的入口,她喃喃自語道:“天梯開了。”

葉鳶又問身邊的人:“師尊,你要飛升了嗎?”

元臨真人隻是說:“今日該是我的飛升之日。”

葉鳶沒有領會其中之意,神情懵懂:“那你為何不上天梯呢?”

元臨真人卻笑了,他問自己最疼愛的弟子:“你說為師該去麼。”

葉鳶望向空中的漩渦,又想起自己從真炁天目中所見的混沌未來,不自覺地說道:“師尊,您應該上去。”

元臨真人不語,仍是靜靜地看著天梯。忽然,那漩渦扭曲了一下,隨後便開始緩緩閉合,葉鳶驚呼一聲,緊急之下,拽了一把元臨真人的袖子:“天梯要關了,師尊!快禦劍飛過去!”

但無論她如何催促拍打,元臨真人自巍然不動:“不是我不去,是天道認為我不該去。阿鳶,修士渡雷劫時,旁人本是不得插手的。”

“因為我為你擋了最後一道劫雷!”葉鳶頓悟之後,隨即便露出了悔恨的神情:“我實在不應當動手……”

她想起透過真炁天目所預見的傾覆世界,想起咆哮的魔龍和風雨晦暝的天地。

這幅瘡痍之景在葉鳶心中久久不去,她的冥想境因此出現了隙罅,天道驅使之下,一絲心魔伺機侵入她的神魂,動搖了她的靈台:“是我害了師尊……為什麼我要出那一劍?師尊本是可以在今日飛升的,在魔——”

葉鳶幾乎要說出魔龍之災時,卻忽然被元臨真人打斷。

“阿鳶,定神。”元臨真人平靜地說道,以掌拂過葉鳶的額心,“你忘了師尊囑咐過你的話了麼?越是重要的天機,越不可泄露給他人。”

清心訣鎮靜了葉鳶的心神,同時令她意識到了自己的異常,於是葉鳶閉目凝神,潛入冥想境中,去尋心魔的蛛絲馬跡。

所幸這隻心魔才出生不久,未成氣候,被葉鳶捉住以後,也很輕易地被碾碎在她手中。

她再睜開眼時,天梯已徹底閉合,空中再不見神異,雪片再次安靜地飄落下來。

“依據卜筮,今日本該是我的飛升之日。”飛雪之中,元臨真人歎道,“天道實在霸道至極,它為你打開天梯時,若你不肯飛升,便隻有湮滅的下場。”

“師尊不想飛升?”

“天梯隻為得證大道者而開,萬千修者,便有萬千大道。”元臨真人反問她,“為何世人最愛說的是無情道,阿鳶,你可知曉?”

無霄門的小師妹想了想,勉強答道:“是因為……因為無欲則剛,無情至強。師尊,我答得對麼?”

“不對,你少看些話本罷。”元臨真人說,“這是因為,無論修者所證的是哪種道,若要登上天梯,都必須將此世所有,儘數棄置。”

“這不正是所謂的了斷塵緣?”葉鳶說,“修士一生所求,無非就是破碎虛空,逍遙天外……”

元臨真人卻問:“天梯之後,當真是逍遙麼?”

葉鳶啞然道:“……師尊,我不知道。”

“師尊也不知道。”他說,“畢竟這是卜筮也不得窺見之事……況且,那些飛升而去的修者,一個都不曾回來。”

雪白的須發之下,元臨真人隱隱露出了一點笑意:“但是,阿鳶,師尊卻有幾件毋需占卜也知曉的事。”

如同聆聽以往的許多次講學,葉鳶靜靜地聽著師尊的話。

“我一直知曉,我所生的是此世,我所長的是今生。”

“我心之所向的逍遙不在天梯以外,而在東明山,無霄門。”

“我所證之道也絕非無情道。”

最後,元臨真人的歎息道。

“所以,我不飛升。”

此話落下之時,葉鳶的冥想境又一次震動起來。

她的冥想境之前因天道之威而震撼,但那種震撼出自恐懼,是一種岌岌可危的動搖,這次的震動卻恰恰相反,她感到令冥想境震蕩的力量來自神魂中,但這股力量尚未成型,在她的靈台中橫衝直撞,混亂之中,葉鳶又聽元臨真人說道:

“阿鳶,所以我帶你來這裡。因為唯有天目宿主能擾亂天道至理,謀得一線變數。”

“但是。”無數尚未發生的災變畫麵在葉鳶心中交織,令她無比猶豫困頓,“師尊,如果天梯之外,真的是更好的一處天地……”

她想問元臨真人會不會後悔,但就在此刻,元臨真人忽而揮袖,將葉鳶帶入了他的冥想境之中。

在元臨真人的冥想境裡,葉鳶看到了與真炁天目告訴她的未來如出一轍的世界。

她看見魔龍降世,天梯摧折,山崩地裂,無儘的亡魂在天地間號哭。

她看見風雨飄搖下,連東明山都沒有幸免於難,許多弟子勉力支撐,卻仍然倒在魔血之中。

“我能算到的,終究比天道以為的更多一籌。”元臨真人告訴葉鳶,忽然指向一處,“你看,我還算到自己會在那處。”

魔物已蜂擁而至,它們垂涎著東明山的靈脈與新鮮血肉,如潮水般席卷而來,而在抵禦魔潮的最前方,葉鳶看見了師尊元臨真人的身影。

他已在人間行走千年,身負強盛修為和龐然慧澤,但自天穹俯瞰而去,也不過是無比渺小的孤影,麵對沒有窮儘的魔潮,終究也有力竭的時刻。

葉鳶已經能預料到即將發生的事,心如刀絞之下,她幾乎要衝到魔潮之中,但身邊含笑的尊者提醒著她,麵前所見的一切不過是幻影。

那不是幻影。

葉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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