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道心已立 思昭,我答應你(2 / 2)

那是師尊為自己選擇的終局。

魔潮終於吞沒了元臨真人,但那微渺的身軀在即將瓦解的最後時刻迸出強光,強光所至之處,魔潮被一寸一寸渡滅,而無霄門的護山結界,再一次無比艱難而頑強地,一寸一寸立起。

“我本以為自己能更中用些,但畢竟隻能看到此處了。”元臨真人遺憾道,“阿鳶,後來如何了?”

葉鳶沒有說話,但冥想境中的景色已開始變化,他們也不再立於雲端,而是來到了朝寧山前。

顏思昭滿臉淚水,射落劍君之名的那雙手已顫抖到幾乎握不住劍,也無法將卻邪從葉鳶胸前拔出,他懷中的葉鳶被鮮血染紅了襟裙,似乎還想去摸一摸那把劍,但最終,她隻是輕輕覆上顏思昭的手。

那個將死的葉鳶最後似乎對顏思昭說了什麼。

“我會對思昭說什麼呢?”葉鳶出神道,“也許是告訴他,這把劍淬上天目宿主的心頭血,一定能夠斬下魔龍的頭顱,讓他千萬小心吧。”

“隻說這些嗎?”元臨真人問她,“我以為你對思昭是有幾分喜愛的……”

“何止是幾分喜愛,我喜歡他時,可真是喜歡極了。”葉鳶笑道,“喜歡到就算他不言不語,也要去猜想他的心,喜歡到他隻身赴仙門大比的日子裡,看到霜花會想起他,看到新芽也會想起他。”

但她輕歎道:“可是,我不能再喜歡他了。”

——除了喜歡他,終歸還有許多要做的事。

她將手放在胸前,感受著胸腔中跳動的戀心,然後她的身形模糊起來,葉鳶將手伸進胸腔,取出了那溫暖的光團。

從神魂中取走這一魄之後,她仿佛比原先空曠了許多,又仿佛輕盈了許多。

“讓我想想要把它藏在哪裡。”葉鳶小聲自語道,“我要藏在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尤其是思昭,一定要讓他想不到才行……”

她合上雙手,讓光團消失在手心,然後再看向眼前的世界。

魔龍墜於荒海,天梯重鑄,靈軌複位,天地重歸清平。

“雖說我大約也不能親眼所見。”她微笑道,“但我想,再到後來,應當是這樣的景象。”

他們回到了東明山頂。

天道仍在這片天穹後注視著他們,但沒有心魔做竊耳,即使是天道也不能得知冥想境中發生的一切,於是祂隻能安靜地、紋絲不動地,將懷疑的視線投向大地。

但無論是元臨真人還是葉鳶,他們都已不在意這束來自天外的目光,因為無霄門、東明山、目之所及的這片人間,此刻就在眼前。

元臨真人在東明之巔席地而坐,他望著遠處霧靄圍繞雪峰,幾隻瓊鶴自雲間飛過,回憶起他初至東明的那一天,接著又想起他是如何收下了這幾名弟子,記憶一路鋪展下來,百年似乎隻在彈指一瞬間,很快便會奔赴至他身死的那一日。

元臨真人又想起葉鳶,她總是不見沉穩,似乎一直都是當年的小女孩,但那雙眼睛直麵過天威,其中不馴的光卻並未消失,所以元臨真人也知道,她已不再是小姑娘了。

葉鳶走到元臨真人身後,緩慢而鄭重地行了一道拜師禮。

她的前額抵住東明山頂亙古不化的凍土時,一隻枯瘦而有力的手輕輕落在她頭頂。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元臨真人問道:“為何此時要行拜師禮?”

“為師尊授道之恩。”

葉鳶回答道。

在她的靈台之中,有一枚早已埋下的種子終於破土而出。

道心已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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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思昭是在開春時回到東明山的。

他回山時,心念沒來由地一動,沒有禦劍飛回主峰複命,而是先去了山腳,打算沿雪徑而上。

這樣的想法是很奇怪的,畢竟他確信自己早已歸心似箭,但這疑惑沒有持續很久,因為遠遠地,他看見山腳的雪鬆下有人在等他。

一見到那個身影,顏思昭立即忘卻了心中本思忖著的一切,他想疾步上前,又不敢將急切之心表露太過,隻覺得這短短的一段距離比從磐洲到東明山還遙遠。

但他終於還是走到了葉鳶麵前。

她一定是早就看到自己了,卻一直等他走到跟前來時,才願意抬起一雙笑眼來對他說話。

葉鳶說:“我就知道你會從這兒走。”

顏思昭問她:“為什麼?”

“我也忘了為什麼。”她說,“但我就是知道。”

我似乎也是知道的。顏思昭想。我之所以到這裡來,是因為知道她會在此處等我。

他們一起往東明山上走,葉鳶嘰嘰喳喳地和他說話,從沿途風景問到風土人情,然後終於提起了仙門大比。

“你在仙門大比上遇見了什麼人?”葉鳶問他,“哪一戰最艱險?”

顏思昭是少語的,但今日有些不同,凡是葉鳶所問之事,他便儘數說與她聽,與他往日相比,幾乎到了巨細無遺的程度。

葉鳶聽他當真從初戰起一一細數起來,不由得笑道:“原來有這麼多有意思的事,那你寄給我的信裡怎麼不說呢?”

顏思昭愣了一下。

他自然不會告訴她,他寫廢了許多張信紙才寄出了那一封,也在此刻才反應過來,自己此時的舉動與過去不同。

顏思昭暗自有些懊悔,但糾結片刻,還是隻能放過這一節。

自從離開北辰,隨葉鳶到東明山來以後,他是第一次與她分離這麼久,以至於再與她相見時,不禁忘乎所以,似乎在心底以為把她未見的事通通告訴她,就能彌補了這段分彆似的。

“如此看來,最艱險的還是最後一戰。”葉鳶見他不說話,便自己說了起來,“但果然是你技高一籌——其實在你出山前我就知道,獨獨論劍,再也沒有人能強過你去了。”

她又問:“如今你已是天下聞名的劍君了,今後有何打算?是不是該收徒授業……”

“不。”顏思昭忽而聽她提起無關的人與事,下意識地否定道。

葉鳶有些驚訝地將視線轉向他,顏思昭隻得說:“……誌不在此。”

葉鳶若有所思:“那你仍是要潛心修行,力求得證大道,早日飛升的了?”

這的確是一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說辭,當下他又想著將心事掩蓋過去,便點了點頭。

“好。”葉鳶笑起來,轉過身看他,“你一定能成的。”

葉鳶在對他微笑,顏思昭注視著她,兩人在此處停住腳步。

細雪在這時緩緩飄落下來。

這是一場春雪,並不料峭,仿佛南國的柳絮般溫柔細碎。

顏思昭並未去過很多地方,他生在北辰洲,少年時便鎮守重陵塔,然後來到東明山,赴仙門大比的一路總算是場像樣的旅程,他獨自見了許多從未見過的光景,但如今再回到這裡時,才真正辨明了自己的心。

他此時終於確信,無論經過多少風光,踏過多少山水,若她不在這風景中,便什麼都無法進入他的心底。

所以,他再也不想離開她身邊了。

“你答應過我,若我摘得劍君,便允我一件事。”

顏思昭輕聲說道。

葉鳶點點頭:“是的,我答應過你。你已想好了那件事了嗎?”

“我想好了,但我並非要你答應我這件事。”他說,“我隻想你允我……將其坦言以對。”

葉鳶微怔,卻聽他問道:“這柄劍算是我的了?”

“自然是你的。”葉鳶抬起臉來,“我贈給你的那天就已是你的了。”

顏思昭頷首:“好。”

他解下那柄劍,遞給葉鳶。

葉鳶不解,將迷惑的眼神投向他。

“除了劍,我彆無長物。”顏思昭深深地回望她,“隻能以此劍——以此軀向你立誓,窮極我之所能,今生定護你周全。”

他說:“嫁與我為妻吧,阿鳶。”

葉鳶靜立在雪中。

這場春雪分明如此輕柔,落在肩上時,卻令她幾乎顫抖起來。

葉鳶努力不讓自己被察覺到異常,但在接過那把劍時,仍然不小心觸到顏思昭的目光。

那雙眼睛是如此珍視著自己,正如珍視著這柄劍。

葉鳶忽然感到暈眩,但她依舊微笑著問他:“你想好了麼?”

他似乎是點頭了。

“思昭,我覺得這場雪下得有些冷。”她說,“你可以抱抱我嗎?”

他遲疑了一會,但還是走上前來,擁住了她。

這是個笨拙的懷抱,但是足夠溫暖,葉鳶靠在他懷中,失掉了全部力氣。

“我答應你。”她說,“思昭,我答應你。”

顏思昭的心臟幾乎是猛地一滯,然後瘋狂地跳動起來。

他藏在心中的愛意隨著這句話語而失控,直到它們傾瀉而出時,顏思昭才發覺原來它們如同東明山的積雪,在日複一日間無聲地堆疊起來,多到連此刻的喜悅都變得難以承受。

他想自己的心可能的確跳得太快了,否則不會燙得發疼,但唯有這一瞬,他不願再想其他,隻想閉上雙眼,沉浸在這個擁抱之中。

在擁抱的背麵,葉鳶也閉上了眼睛。

有一滴淚悄悄滑落,所以她隻能將臉頰埋在他的肩頭。

好將這滴淚藏進緘默的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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