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破滅之時 捉住你了(2 / 2)

她的劍所指向的地方,連空間都開始折卷,如同一副被改換的畫,新的墨色以劍為筆,大肆地潑灑上去,幾息之間,原本的慘綠竹林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晴空與荷塘,濃碧的蓮葉和深淺交映的蓮花。

兩人仿佛還站在原處,丹鼎門主卻知道,先前由自己所造的那片天地不複存在,現在他們身處之地,是葉鳶開辟的另一處幻境。

“原來這就是造境的方法,我之前並不知曉,真該謝謝尊下的指教。”葉鳶抬起劍尖來,仿佛收起筆鋒,“隻是不知,現在你還能不能勝過我?”

在被奪走戰場控製權時,丹鼎門主就意識到了對方的神魂之力還在自己之上,而在葉鳶問戰時,他才真正完全失卻了保持鎮靜的餘力。

他難道能因此而不戰嗎?當然不能。

他絕不能怯戰,因此不僅要戰,還要儘力而戰!

丹鼎門主將畢生所學都傾瀉在這片天地間,但正如他最初的思量一樣,在冥想世界裡,決定勝負的關鍵終歸還是兩人的神魂強弱。

隻是他仍不甘妥協於愈發明顯的敗勢,既然“丹鼎門主”敵不過對方,他便幻化成他人,從渡陽宗主開始,一直到凝瀾仙子,他記不清自己變作了多少個當世頂尖修士,使用了多少種不同的招式和寶器,這場戰鬥仿佛持續了百年之久,戰況之激烈,也足以將一整座洲夷為平地,但他再一次落敗下來,因力竭而跪倒在地時,卻發現腳下的還是那片平靜的蓮塘。

映在水麵上的臉孔,仍是那張布滿皺紋的蒼老的麵容。

在如鏡的水麵上,慢慢又照出少女的半邊身影,和一隻握劍的手。

她停在一劍之外,沒有再走到近前來,丹鼎門主聽見她問道:

“你可認輸?”

他妥協般低下頭去,任由襟袍和雪白的長胡子被水打濕,雙手垂落,鬆開了緊握的寶器。

這名將落魄之相暴露無遺的老者模糊地說道:“我……”

葉鳶沒有聽清他說的話,於是向前走了一步,正在這時,那雙空空的手忽然掐出一個指訣,金色的寶幡驟而浮現在他身後,刺穿此處幻境,他的身影即刻變得淺淡下去,眨眼之間,丹鼎門主就在寶幡的指引下脫離了此境。

葉鳶緊隨其後,也立即要將神魂抽離回軀體中,但先她一步回歸現實的丹鼎門主已振臂高呼道:“就是此刻!!”

他將全部靈氣灌注於問道幡中,寶幡獵獵狂舞,在海上立起一道強橫屏障,隔絕了葉鳶與其餘年輕修士,原先不曾聽到丹鼎門主耳語的渡陽宗主不解其意,而其他幾位門主得到指令,則紛紛祭出寶器,向荒海之上的少女發出了全力一擊。

有問道幡為盾,他們舍去了顧忌,無數刺目的寶光肆意投向海麵,如同烈陽自天際墜落,幾乎要將海水沸騰蒸乾。

在葉鳶的身影將被沒過時,她的神魂尚未完全脫離幻境,鸞車之中,荒海上空,蛇背與島礁上,不知同時響起了幾道尖銳劍鳴。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葉鳶的神魂奮力一撲,眼看即將回到軀體中,她的神識毫無預兆地一閃,仿佛有一股巨力忽然將她打落,葉鳶再睜開眼,麵前所見卻不是荒海。

此刻映入她眼中的,是東明山的劍湖。

她簡直對自己為何忽然出現在這裡毫無頭緒,但境主人就站在她身前,於是至少葉鳶很快得知了這是什麼人的冥想境。

葉鳶啞然道:“我真沒想到會在此時見到你。”

那人站在湖心,還是冰雪一般的美麗容顏。

他明明就在不遠處,但目光投來時,卻仿佛是在從遠處遙遙看她。

“你已闖進來了這麼多次。”顏思昭問道,“卻要說這一次令你出乎意料麼?”

葉鳶一愣,然後苦笑道:“自從上一次後,你果然已知道是我了。”

他沒有說話,葉鳶便自語道:“畢竟我們曾為夫妻,冥想境的那個晝夜過去,的確沒有辨不出真假的道理……”

“葉鳶。”

顏思昭忽然開口喚了她的名字。

葉鳶心念微動,抬頭看他,卻沒有讀懂他眼中的神情。

時隔那麼多年,這是他們第一次彼此相知的重逢,顏思昭喚了她的名字,葉鳶以為他會質問,會詰責,但他所說的並不是這些,而是——“葉鳶,此番你又將向何處而行?”

葉鳶微微睜大了雙眼,許久才說道:“我也不知,我此時身在洛書島,眼前正有一道難關等我去渡,但原本我是計劃向東……”

顏思昭打斷了她:“原來你在洛書島。”

他忽而從湖心拔出了卻邪殘劍,在這瞬間,冥想境開始崩塌,這是境主人即將蘇醒的征兆。

幻境與現實在這片刻間短暫地交疊,被彈回遠在洛書島的軀體中時,葉鳶在冥想境的碎片中隱約望見東明山的劍君手握殘破的卻邪,向漫天風雪落下了一劍。

這一劍令她心中劇震。

東明山的風雪轉瞬便消失,出現在葉鳶麵前的是荒海上即將墜落的、烈陽般的能量團,但她的心神已完全被剛才目睹的一劍占據,以至於迫在眉睫的這幅可怖場景無法在她眼中留下一點痕跡。

真目自她的雙眸深處浮出,時間的流淌逐漸緩慢下來,尚且刻印在心中的那一劍化作某種不同於往日的劍意,向葉鳶手中的龍骨劍湧去。

她手中有一式很快就要奔流而出,令上方的巨大光團覆滅,但就在此刻,烈陽與葉鳶之間的灼熱氣流忽然發生了一陣扭曲,緊接著,一道裂隙被撕開,不可知的空間之後走出了一個手執殘劍的修士。

時間似乎在這一瞬徹底停滯了。

那憑借一柄殘劍擊墜了空間,踏過虛空而來的劍君,緩步走向海中的少女,葉鳶望著他走來,脊背微微發麻,她沒有立刻發覺這是一種由直覺探知的恐懼,身體已敏銳地想要防備。而她還來不及動作,劍君就停下了腳步。

他仰頭去看空中的強光,揮動殘劍,令劍氣擊中那輪灼日。

在這靜止的時空中,這道劍氣仿佛隻是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隻引起了微小的漣漪,葉鳶卻幾乎已聽見末日般的破滅,但她很快又看見,殘劍上正蓄起另一擊。

丹鼎門主為了消滅禍種,又不波及其餘修士,在海上豎起了堅固無比的屏障。

也許這道屏障能隔絕頂尖修士的全力一擊,葉鳶卻知道,它不可能抵擋住顏思昭的一劍。

這一劍將摧毀屏障,擊殺丹鼎門主,不僅如此,它的餘威還將吞噬洛書島,讓整片澹洲灰飛煙滅。

葉鳶喃喃道:“顏思昭,你瘋了。”

劍君回頭看她,依舊緘默。

葉鳶再次望進他的雙眼。

她記得很久以前的北辰洲,重陵塔倒塌那一夜的儘頭,她很近地望見了他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曾有輕柔的風,皎潔的月,它們因第一縷曦光明亮起來時,比他們所置身的一整片破曉還要美。

但是現在,這雙眼中已經沒有溫柔的風與月了,那一夜已經褪儘,而黎明沒有到來。

不,黎明曾經到來過,隻是後來又被毀去了。

是由她親自毀去的。

或許已經見過拂曉,卻不得不長久地寂守黑暗的那個殘破夜晚,就是在這一刻陷入瘋狂的。

在讀懂了那雙眼睛的同時,葉鳶突然明白了顏思昭沒有說出口的話,也發覺了唯一的、能阻攔即將發生的毀滅的辦法。

“我不會走。”葉鳶逼迫自己去直麵對方,對他說道,“我不會離開這裡半步。”

“葉鳶,我其實不在乎你這次又想為何而舍棄我。”顏思昭平靜說,“不論那是什麼,都並無差彆。我會讓你在乎的每一種存在都化作虛無,直到你再也沒有理由離去。”

他看見妻子的神情,於是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你莫非覺得這是荒謬之語麼?”他像是在問她,又並不尋求她的回答,“但是葉鳶,你走後的五百年,我一刻都不曾逃出這虛無的囹圄。”

葉鳶握住他摩挲自己麵頰的手。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顫抖,但葉鳶依然踏過了兩人間所隔的最後距離,再次走到了他身前。

顏思昭看見她始終握著手中的劍,直至這時也沒有放開。

不過對於此刻而言,這似乎已經足夠了。

時間開始走動,指向葉鳶、彙聚了強大能量的那團烈炎被劍氣射落,在爆裂之中,顏思昭心滿意足地擁住了妻子。

他微微露出笑容,輕聲說道:“捉住你了。”

卻邪的斷劍內,將她兩次引入自身冥想境的殘血已然耗儘,顏思昭鬆開握住殘劍的手,任它沉入荒海中。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