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重蹈覆轍 我還有很長的時間,去聽你的……(2 / 2)

季蓴的眉毛委屈地糾成一團,小心地再問道:“那弟子能不能,和無霄門人一同……”

“自然不行,你還知道你是我的弟子啊?”凝瀾仙子毫不留情地戳了一下她的額心,“從明日起,你休想再躲懶,為師要親自教導你修煉,等葉鳶再來,定要把她嚇得認不出來你。”

季蓴被這一下推得仰倒,頓時碎葉飛濺,而她就怔愣在葉叢中,好一會沒有說話。

凝瀾仙子坐在她身邊,靜靜地垂眸看她,直到季蓴那雙殘留著憂鬱的天真眼眸漸漸褪去陰霾,碧空如洗般清澈晴朗起來。

“季蓴,我再問你一次,你可願拜入我門下?”

季蓴連忙掙紮著起身,雙膝觸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拜師禮。

“我願意。”

季蓴沒有追問葉鳶的歸期……她自然願意早一些與葉鳶再會,但她同時也想著,若果真要許久之後才能重逢,等到再見時,自己真的已成為了如凝瀾仙子一般的強大修士也未嘗沒有可能。

當葉鳶再如鳥兒般飛到這座島上來——

如果在未來,真有那麼一天降臨——

季蓴在心田間種下了這顆小小的、充滿希望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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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初開時,靈氣混沌於大荒海,天道造設靈軌,令秩序分明,由此在人界布下至理。

這是顏思昭曾在重陵塔書中看見的語句。

若真如書中所述,大荒海便是萬物萬靈的起源之地。

天梯重鑄以後,為了使靈氣不受魔氣穢染,眾仙門合力更造靈脈,將荒海作為引源,令靈氣上浮,魔氣下澱。由此開始,來自荒海的靈氣浩浩湯湯,奔湧四方,中途不受截斷,在天地間圓融流轉,甚至可抵達地處極寒之北的東明山。

但縱然如此,大荒海與東明山直接仍然相隔萬裡,荒海中的一滴水,不知要曆經多少周折,才能化作東明山上的一片雪。

顏思昭的劍卻粉碎了這條不曾有人質疑過的法則。

卻邪殘劍破碎虛空時,他現身於荒海之上,那柄寒鐵的斷口仍挾卷著雪霰,雪霰在陡然迎上熱浪海風,刹那便融解成細微的水珠,沒入海中。

葉鳶的雙眼捕捉到了這個瞬間,於是她立即察覺,顏思昭的劍意已遠遠淩駕於海嶽流形之上,若他劍指澹洲,恐怕那廣袤之地也將如雪霰一般消融瓦解。

從這一刻意識到劍君令人膽寒的強大的人不止是葉鳶。

雲不期的劍心為這一式深深震動,無論是作為劍修、還是作為弟子,他無法不向這名舉世無雙的強者求啟這一戰。

秘境的確給予了他堪稱跨越境界的突破,他身為應龍的末裔,劍勢更與水親和,對決之中,整片荒海都成了雲不期手中的巨劍,海波翻湧咆哮著,纏卷在雲不期的劍刃上,隱隱展露巨大的龍形。

化作龍形的劍意以雷霆之勢奔向劍君,那白衣劍修巋然不動,直到巨龍的銳利鱗爪真正迫近,他的袍角才輕動起來。

這一劍與巨龍相撞,並未出現風雲變色之景……恰恰相反,天地幾近寂靜。

劍身沒入海波,卻滴水不縈,變幻莫測的水流似乎在此時被凝結成冰,而後劍勢一凜,狂波毫無還手之力,被驟然震碎成霧雨。

但這道劍氣沒有止步於此,它撕開巨龍的身軀,溯風而去,雲不期目睹著自己的劍勢被另一種劍意寸寸剖解,那劍意的鋒利洗練到了極致,它無聲地貫斷海流,仿佛不過是從綠萼上撣去柳絮,而在霧雨散儘之時,這一劍終於來到了雲不期眼前。

劍尖觸及雲不期眉間的刹那,強風驟止,這時他才想起那不是一柄劍,而是師尊隨手折取的一條木枝,此刻這段木枝終於承受不住龐然劍意,化作一捧齏粉,緩緩從劍君指間流走。

雲不期臉上的愕然還沒散去,但風浪已息,白衣劍君站在光潔如鏡的海麵上,平靜地對他說道:“你可看清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方才驚心動魄的一式還刻印在他心中,在靈台中反複重演,最後終於慢慢熄滅、沉澱,再浮現起來時,已是截然不同的領悟。

雲不期的眼睫輕動了一下,他退開一步,行禮道:“謝師尊指點。”

自入門以來,雲不期作為弟子,與師尊以劍交鋒的時間遠遠多過相處。

兩人都有出世與孤冷的一麵,並非輕易交心之人,但畢竟他們都是劍修,而劍意本就至誠,劍刃相擊的一刻更勝於無數言語。

在劍之一道中,顏思昭以強橫無匹的劍意一步一步將弟子引領向孤寒高絕之處,因此於雲不期而言,師尊不僅是是令他竭力追趕的蒼雲絕壁,更是為他開蒙授道、如兄如父的存在。

劍君寡言,少有讚譽,但這一次師尊卻對他說:“假以時日,你或許可登無人曾及之處。”

雲不期知道師尊不作無用言辭,這句話確是他的由衷之語——它出自劍君之口,實在是一份無比光輝,也無比厚重的期許。

“今日你的劍意中似有斑駁之處。”師尊又說道,“不期,劍心如鏡,莫染塵埃。”

“……是。”雲不期回答,“弟子謹記。”

劍君離開荒海,乘風去見欲見之人,雲不期卻在原處停留了很久。

起初海麵尚且波瀾不驚,光滑如鏡,但雲不期在海麵上望見自己的麵容,深埋心中的鬱氣忽然暴烈翻湧而起,幾乎化作一隻撕裂胸膛的利爪,馬上就要洞穿而出。

雲不期將劍重重刺入海麵,擊碎了這麵明鏡,海濤激蕩,將少年打落水中,他的身影隨波浮沉,倏爾化作一道幽深的巨影,龍軀攪動強浪,黑鱗怒張,長嘯響徹雲霄。

黑龍潛入汪洋,向海淵深處疾馳,這狂怒的巨獸如同肆虐在荒海中的一陣颶風,無所顧忌地破壞視野內的一切安寧,它所過之處,海淵震動,魚群逃竄,礁石粉碎,除了畏懼的海流,黑龍很快無法聽見第二種聲音,於是它又遊往上方,奔逐向喧騰的海風。

躍出水麵時,黑龍掀起了高高的浪流,那水花落下時,從中顯露的卻是少年的身形。

雲不期躺倒在海水中,陽光刺目,因此他不得不伸手遮擋強光。波浪推擠著他的身體,他的麵孔被海水打濕,似乎這樣就能讓他無法分清覆於雙眼之上、浸潤了指縫的水珠,但這也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分明已看見了師尊藏在袖中的那支發釵,所以他對師尊將會去哪裡、見到什麼人心知肚明,但他卻無法坦誠麵對自己由此而生的妄念與心緒。

也許一切早有預兆,但正是在這一刻的逃避中,有一顆星辰忽然從他心中隕落。

劃過夜幕的瞬間,那顆星星劇烈地燃燒著,但在墜落之後,萬物歸於死寂,星辰的殘骸慢慢沉沒,在原本純淨的鏡麵上留下斑駁,而雲不期也再也無法抬頭仰望那片美麗的夜空。

他們很快將啟程去東明山,雲不期回過頭看,才驚覺這趟旅程已經走了很久。

但即使如此,與他過去經曆的百年、還有未來要走過的漫長歲月相比,這段旅程仍然短暫得像一個夢境。

他必須要讓自己相信那不過是一個夢境。

“我不能再見她了。”

唯有波浪聽見了雲不期的聲音。

他曾經無瑕的劍心在這一念間染上了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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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島的黃昏一半是橘紅,一般是碧藍。

蒼舒獨自坐在夕陽影照的島岸上,麵前斜鋪了張竹紙,紙上已塗滿了半麵殘霞。他忽而停筆,眯著眼眺向遠處,找到水天相接的那一線所在後,他又低下頭,在畫紙上勾出淺淺一道。

此時畫上還有半麵空白,他想了想,從懷中取出一塊青藍色的孔雀明石。這枚寶石被打磨出六十麵,每麵都篆刻著咒文,原本是一件巧奪天工的寶器,蒼舒卻毫不猶豫地碾碎了寶石的一角,將指間的一撮藍色粉末灑進充當硯台的岩槽中,就著海水研開。

蒼舒的筆尖在紙上肆意潑灑,兩種鮮明而燦爛的色彩相撞,一時竟然分不出是哪一麵是深穹,哪一麵是澄海。

畫罷,他打量著自己的大作,感覺十分滿意,於是珍而重之地將畫折起,收塞進袖中,葛仲蘭恰在這時出現在了他身後,這位修士中最有名的奸商偏偏是青衫書生打扮,他瞥了一眼地上的餘墨和畫筆,笑著說道:“魔境主,真是好雅興。”

“天下也許隻有你能找到我的蹤跡。”蒼舒回頭看他,拍了拍衣袖上沾到的沙粒,“也隻有你膽敢不識趣地在這種時候來打攪我。”

“魔境主對我下過好幾次死手,早已知道我有偶人做替身,就算不幸又被你所殺,也不過是再損失一隻偶人罷了。”葛仲蘭說,“比起那等細枝末節,我更想問問魔境主,此行來洛書島是否有所收獲?”

蒼舒美玉一般的麵容上飛起淡緋:“單是見了阿鳶一麵,便足以……不過我的確還有些額外所獲。”

他手腕一轉,掌心升起幾個墨色符文,這些符文形似漩渦,是從荒海秘境中拓下的一部分碑文,蒼舒收起十指,符文兀地碎成墨粒,然後緩緩拚成四枚新的文字。

魔祟橫生,天道滅世。

葛仲蘭臉上並無驚異,仍然從善如流地問道:“哦?這是何意?”

蒼舒端詳著對方的神情,勾起嘴角:“蘭閣主,你手握天下秘聞,果然早有覺察。”

葛仲蘭笑而不語,蒼舒繼續說道:“既然如此,你我不妨來合作一番。”

“若為眾仙門得知我與魔境主合謀,恐怕我的這點小生意也再難以為繼。”葛仲蘭故作苦惱神色,“除非魔境主將計劃與我透露一二……”

蒼舒微笑道:“我此行來洛書島,為的是三件事。其一是見我小師妹一麵,其二是驗證我對天道的某些猜想,其三則是挑撥眾仙門,促成其決裂。”

這次葛仲蘭終於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等他發問,蒼舒已拿起畫筆,在沙地上勾勒起來,葛仲蘭定睛一看,發現那是一幅簡略的天地靈軌圖。

“五百年前,眾仙門對魔龍之災心有餘悸,認定災變是魔氣淤積之故,因此合力更造靈軌,打通滯澀之處,通達天地靈氣運轉。如此一來,即使魔氣漸盛,靈氣也尚能與之抗衡,人間果然得了百年安寧。”

蒼舒的筆尖遊走於四海五洲之間,忽然落下幾筆,將原本通暢的靈軌截斷。

“可如今仙門離心,各自猜疑——彼此防備之時,靈脈自然再容不得他人分享。”蒼舒將截斷處的靈軌首尾相連,形成一個個各行其是的小周天,“這副靈軌破裂以後,靈氣沉積各處,不再有與魔氣相持之力,一旦魔氣失去壓製……”

他抬手推去了一整盤沙畫,露出微笑,對葛仲蘭說了一句話。

葛仲蘭瞳仁微微緊縮,連手中搖扇的動作都猛地滯住。

良久,他問道:“你當真要這麼做?”

蒼舒頷首道:“我心所向,無人可擋。”

“好,那就好。”葛仲蘭大笑起來,邊笑邊咳,鮮血從口鼻中湧出,“不成,我的冥想境波動太大,這尊偶人無法再用了……魔境主,我必定要和你做這筆生意……”

他無法再支撐自己的軀體,倒在了沙岸上,葛仲蘭竭力翻過身來,舉目望向天邊的餘暉,喃喃道:“這人間的空匱,我已忍受了太久……”

這具軀體徹底死去,變回一隻小小的人偶,潮水湧來,將人偶和葛仲蘭的足跡一並卷去,仿佛此處從未有第二個人來過。

蒼舒也在注視著天邊,但他所看的不是殘陽,而是從雲端經過的幾隻飛舟。

在飛舟之間,隱約露出荷尖般的青色轎頂,蒼舒輕輕一笑,隨手將畫筆擲入海中。

霞光壓得更低了些,仿佛要傾下身來聆聽濤聲。

沙岸上已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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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鳶聽見了一陣風。

他們正越過澹洲,夜幕將至,天空中有些晚風也很尋常,但這陣風聽來卻有些不同。

葉鳶想了想,覺得這陣風聽上去也不像是隻鳥兒飛過,鳥兒振翅的聲音沒有這樣……沉。

如果這是隻鳥兒,那也一定是隻長得滾圓的鳥兒。

她一麵這樣想著,一麵輕輕撩開轎簾,轎簾打開的一瞬間,忽然有一團影子躥進了轎內,葉鳶麵露驚奇,不由得鬆開手,低頭去看——隻見一隻長著蓬鬆大尾巴的漂亮赤狐正端坐在腳邊。

這隻狐狸銜著一卷畫紙,將前爪搭在她膝上,抬起身子來,唧唧叫了幾聲。

葉鳶一下就認出了這隻赤狐,她哭笑不得地問它:“外麵都是無霄門人,連百裡師兄和思昭都在,你眾目睽睽之下鑽進轎子裡,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狐狸被道破了偽裝,索性變回原身,這美人修士仍然倚在葉鳶膝前,仰起臉看她,眼睛閃閃發光,將那卷畫紙捧到小師妹麵前。

“這個送給你。”

葉鳶接過畫紙,展開一看,不由得笑道:“你畫的是是水天一色,還是水火不容?”

蒼舒說:“你覺得如何好它便是如何,反正我畫的時候,心裡總是想著你。”

葉鳶點了點頭,小心地將畫卷起,收進百寶囊中。

做完這些以後,她才緩緩說道:“你送上門來的正是時候,我正好有許多事想要逼問魔境主……”

話語之間,她已亮出劍來,但蒼舒早有防備,先變作赤狐避開劍鋒,跳到轎窗邊,又化成玄鶴騰飛而起,而就在玄鶴振動雙翅時,一道劍氣襲來,擊傷了它的半邊翅膀。

玄鶴淒鳴一聲,從空中墜落,葉鳶連忙以劍風震開轎簾,向下張望,那玄鶴見她探出頭來,這才變回魔境主,高聲笑語道:“小鳥兒,後會有期!”

葉鳶“咦?”了一聲,驚覺上當,此時一位白衣劍君滿身煞氣地走過她身邊,似乎還要追去,葉鳶瞧了一眼下方,隱約已看見城邦,急忙伸手捉住顏思昭的袖子。

顏思昭回過頭來,葉鳶直視著他的目光,坦言道:“我不忍見生靈塗炭,不願你在此處和魔境主交鋒。”

劍君望著她,殺意慢慢平息下來,周身又縈起霜月般的清寒幽寂,葉鳶接著問他:“你去荒海一趟,找到我的發繩了麼?”

“沒有。”

“確該如此。”葉鳶點點頭,“因為我的發繩並沒有遺失在荒海,我把它收在了百寶囊中……”

顏思昭卻說:“我知道。”

葉鳶沉默了一會,輕聲問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在騙你?”

他似乎很淡地勾了一下嘴角,從懷中取出一支通體晶瑩的細釵。

荒海中有一種絳淚珊瑚,生在海淵中靜極暗極之處,稍有波動,瞬息便枯萎死去,因而雖然美麗,卻不可摘取。

《五洲神異錄》的大荒海一節中,對絳淚珊瑚也有寥寥幾句描寫,作者寫罷,又在末尾綴上幾句關於因緣有定、無可奈何的慨歎與唏噓。

而顏思昭不但將這極其易碎之物采擷下來,還削成一支細釵。葉鳶將它握在手中,初看時,她以為這幽深綺麗的絳色釵身中當真藏著一滴朱紅色的淚,但再細細觀察,原來那不過是一抹流轉的光影。

顏思昭站在葉鳶身側,從她手中取走那支細釵,為她綰起長發。

葉鳶透過轎窗望向天際,隻見到寥落幾顆暮星,夕陽沉沒到了她看不見的地方,葉鳶不禁去猜測那副場景,想象著殘陽會如何沉入海岸,然後霞光與水色相融,一同在夜幕下睡去。

東明山的日落時分卻沒有這般祥和的光景。

東明山的風雪從來吝於溫存,入夜之後,山間更是寒風透骨,凜冽如刀。

但有一日是例外的。

在她與顏思昭結為道侶的那一日,滿山的燭火照亮了雪徑,顏思昭向她走來,眸光溫寧,緩緩握住了她的手。

葉鳶抬起眼,專注地看他:“我騙了你許多次,思昭。”

顏思昭雙眸低垂,動作微微頓住:“我知道。”

他的視線跟隨著發絲,落在葉鳶的肩上,然後是她的劍……顏思昭的目光延伸向了更遠的地方,在視線的落點,轎簾上映著他們的兩道虛影。

“自你走後,我便知道了。”

顏思昭對她說。

“但是如今,我還有很長的時間去聽你的許多謊言。”

他溫柔而緩慢地,將絳淚珊瑚所製的發釵簪入那頭烏發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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