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鴻爪春泥 似乎百年前的隱瞞、欺騙、拋……(2 / 2)

她想自己實在是見事遲,否則為何在朝寧山愈發被打造成銅牆鐵壁時沒有意識到,在發現顏思昭格外在意朝寧山中一草一木時沒有意識到,直到最後災變幾乎發展到了無可挽回的程度,顏思昭對她親口說出心中所想時,她也仍然相信思昭能像自己舍掉眼前的朝寧山去挽救天下蒼生那樣,頭也不回地向天外而去。

葉鳶在靈霧峰才駐足片刻,想起的卻是與朝寧山有關的往事,這讓她不由得聯想到如今的朝寧山,葉鳶是知道她走後朝寧山就被顏思昭毀了的,但如今它究竟是怎樣的光景,她卻還沒有親眼見過。

朝寧山原本就挨著靈霧峰,想要此時去看一眼朝寧山倒也不難。葉鳶身隨心動,向靈霧峰與朝寧山相對的西麵走去,然而情形與她所想的不同,如今的靈霧峰已無法清晰地望見朝寧山,兩山之間不知為何立起了厚屏障似的結界,葉鳶往外看去,隻能隱隱見到團團雲翳似的岩影,於是她索性禦劍而起,向朝寧山飛去。

在穿過結界的一刹那,葉鳶就感受到了一股巨力,這股力量強大而紊亂,如千萬道狂風被強壓至一點,不堪重負的空間自那極其沉重的一點開始坍塌,外擴為一團遮天蔽地的颶風,吞噬著行經之處的一切。

在颶風團即將擊中自己之前,葉鳶的劍流雲般回轉,將她帶離颶風的軌跡,行動之中,葉鳶發覺此處不僅靈流紊亂,連重力都十分異常……葉鳶暫且停在一塊浮石上,抬頭望去,隻見颶風團之外,漫空碎岩緩緩遊移,猶如數條交錯的隕石帶,環繞著異象的中心。

在狂風、沙礫和隕石帶的中心,是一座隱入雲霄的巨大山體。

那山體被黑暗籠罩著,宛如一副嶙峋的焦骨,在漫長歲月的洗磨下,連死體的輪廓都變得模糊起來,但在這渙散之中,縱貫於山體中央的一道劍痕卻無比分明。

那道傷痕正是這座山的死因——有一把劍曾以雷霆萬鈞之勢將它切裂,而在它毀滅後的幾百年中,迸發於那一劍中的悲慟和狂怒依然不肯散去,長久地烙印於此。

“朝寧山。”葉鳶注視著這幅景象,嘴唇不自覺地翕動著,“這是朝寧山。”

她忽然理解了為什麼如今的朝寧山被束縛於結界之中。它已全然看不出過去的模樣,而是成了一處極其危險的陵墓,當時顏思昭斬下的一劍太過強大,以至於殘餘的劍意滯留不去,成了固執地遊蕩在朝寧山廢墟上的死靈,讓人分不清它是想摧毀這一切,還是守衛這一切。

在歸途中,葉鳶對顏思昭說,要他還自己一座朝寧山。葉鳶說出這句話其實並沒有十分的真心實意,恐怕顏思昭也知道這一點,但那時的她沒有想到,朝寧山竟然是這樣一幅情形。

正在葉鳶隱隱懊悔時,結界突然出現了一道裂隙,白衣的劍君恰在此時踏入了這座陵墓。

比起葉鳶驚訝的神情,顏思昭的目光隻是淡淡地掃過,仿佛早已知曉她會在這裡。

劍君的雙唇緊閉著,似乎並不打算對麵前由自己一手造成的景象作出什麼解釋,葉鳶卻做不到一言不發。

“我沒有想到朝寧山毀成了這樣。”葉鳶看著他說道,“我不會再要你還我朝寧山了,畢竟這樣的一劍,既然落下,就決計不可能再令原有的事物複原……”

“為何不可。”

顏思昭說道。

他抬起了右手,但他的手中並沒有劍——在找回妻子以後,卻邪殘劍就被他拋落在了大荒海中——顏思昭僅僅是微抬起指節,劍氣已滿盈得幾近流溢。

今日他的劍已不需要依附於劍形,一段枝蔓、一片飛葉可以做他的劍,一截流風、一顆沙礫同樣可以做他的劍。

顏思昭發出了無形的一劍。他以今日的這一劍,去與自己舊日的那一劍抗衡。

而事實上,此刻的劍君也早已不是舊日的自己能夠比擬。

如今顏思昭的劍究竟到了何種境界?這是葉鳶也感到好奇的問題。

她下意識打開天目,緊緊追隨著這一擊。

和劈斬開朝寧山的一擊相比,這道劍氣實在是簡素極了,它非但沒有引動異象,甚至難以被肉眼覺察……直至它擊中被颶風包裹的亂流核心。

瞬息之間,狂風呼嘯,靈流奔走,強光綻裂,這道劍氣在攪碎了風眼後刺向長空,將雲翳一蕩而淨。

先是一縷金色的陽光從裂隙間灑落下來,動蕩漸漸平息,狂風的餘波承著碎岩與沙礫緩緩降下,然後靜謐的細雪悄悄飄落在朝寧山上,輕柔地撫摩著□□的山岩。

葉鳶抬頭望向被光暈擁入懷中的朝寧山頂,似乎正如顏思昭所說的,在經曆了那樣可怕的一劍以後,朝寧山終於找回了它過往的平靜……但葉鳶看著看著,忽然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她站在細雪和光塵中,指著朝寧山上深深的一道豁口,轉過頭對劍君笑道:“雖然你這一劍很好,但是你看,它還是裂成了兩塊兒,並沒有恢複原狀。”

葉鳶想了想,又說道:“但這好像也不要緊,大不了就假裝朝寧山從來就有兩個山頭,我們分彆在山頭上建起小屋,各占一處……”

顏思昭的神情終於出現了波動,一絲不知是羞赧還是慍怒的薄紅浮現在他的麵頰上,令這霜雪似的劍君一下子活了過來。

劍君冷冰冰地說:“不準。”

此時他身上總算浮現起過去那個顏思昭的影子,葉鳶笑得差點滾進雪中,劍君則抿緊唇線,轉身便向被劈裂的朝寧山走去。

葉鳶眼角還帶著笑淚,也不得不急忙追上去。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覆雪的山岩上,一麵追著那人,一麵從地上抓起雪團砸向他的背影。

“喂、喂!顏思昭!你去哪兒?”

劍君任由雪沫濺在自己的袍角上,依舊頭也不回:“我去將朝寧山恢複原狀。”

“你今日就非要與朝寧山過不去麼?”葉鳶簡直又要被氣笑起來,“站住,不準你去!”

她又彎腰下去,用雙手攏起雪團,她心想這下一定要砸中這劍君的榆木腦殼,不知不覺就團了個碩大無比的雪球,但就在葉鳶舉起雪球,正要扔過去時,腳下卻忽地一滑。

修真者沒有被雪滑倒的道理,但顏思昭偏偏轉過身來,葉鳶在這刹那間對上他的雙眼。

仿佛重重迷霧頓開,過去連天目也不曾探知的、深藏在那束沉默目光中的一切在此刻對她表露無遺,葉鳶心中升起奇異的感受,她忽然領悟到若自己在這時對顏思昭伸出手,顏思昭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握住。

在發覺這件事的瞬間,葉鳶的指尖動了一下,然後她的確抬起手來,卻不是在等候被他握住——先是一縷風劃過葉鳶的指縫,隨後是湧動的靈流,須臾之間,她的指尖攪動起洶湧的劍氣,恰如方才顏思昭發出的那一式。

劍氣成型的一刻,蘊於劍君擊碎風核的一擊之中的劍意終於完全被葉鳶消解,她沉浸於不是用劍器,而是用身體親自馭使劍氣的奇妙體驗,無暇去注意腳下陡峭的雪坡,也忘了顧忌自己正向後倒去的軀體。

也許作為一名修士,被積雪滑倒而跌下山去是件惹人發笑的事。但葉鳶想,自己所做的不像修士的事早也不僅是這一件了。

她沒有學會清心寡欲,也無心追求至理……這也倒罷了,那千千萬萬仰起頭來,渴盼著天梯有一天能為自己而開的修士,又有誰能想到,這滿眼紅塵的目光短淺之輩竟然為了保護那些本就該被舍去的因緣際會而與天道為敵呢。

所以便跌下山去吧。

正當她產生了這個念頭時,顏思昭卻握住了她的手。

但他並不是將她拉回身前,而是隨她一起傾倒下來。

他們就這樣一路滾下山去,在這原本潔白美麗的場景中留下一大片突兀的狼藉。最後,兩人躺倒在雪脊的平緩處,葉鳶從顏思昭懷中支起半個身子,如小雀般抖了抖灌在衣褶中的冰粒子。

顏思昭靜靜地看她,任由自己的銀發散落在雪地裡,卻伸手拂去她黑發間的雪屑,於是葉鳶也低下頭來,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得連心跳都要交融在一起,似乎百年前的隱瞞、欺騙、拋棄、痛楚和悲愴都在這懷抱中消弭。

但葉鳶知道,並非如此。

絕非如此。

“我今天本來想再對你撒一個謊。”葉鳶說,“我想假裝親近你,然後趁你不備,侵入你的冥想境……我有七分把握能得手,思昭,你覺得呢?”

顏思昭沒有說話,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葉鳶笑了起來,繼續說道:“其實我隨你回東明山,本來就打著這樣的主意。我覺得你如今如此強大,若心魔失控,恐怕再無人能製止。所以我進入你的冥想境,是想防範於未然,先把這心魔消滅。”

顏思昭又點了點頭,看上去仿佛也並不是非常驚訝。

“原來你真的已經習慣我說的謊了,思昭……”葉鳶喃喃道,“我如今才知道我犯了什麼錯,我自己分明有那麼多無法舍棄之物,為何會認為自己有資格去強求你斬斷羈絆呢……”

她不自禁地微微打開了雙臂,似乎想要環過顏思昭的肩,就像去擁抱一個在荒原裡迷失了很久的稚子,但葉鳶終究沒有這麼做。

“如今我已和過去有了很多不同。思昭,我知道這些日子裡,你也有了許多我未曾知曉的經曆,發生了許多我未曾知曉的改變。”葉鳶說,“我很想把我的見聞一一說給你聽,也很想知道你在這百年間的故事——我依舊打算消滅你的心魔,但或許由你親口來說,更容易找到應對之策。”

“所以,為了向彼此袒露真心,我想出了一個最好的辦法……”

忽然有一陣急風卷過,驟而厚重起來的雪幕模糊了兩人的身影,等到這陣風遠去,這兩道原本相依的影子已在寒英飄搖中分離。

顏思昭望著朝寧山,貫穿朝寧山的那道傷痕依舊醒目,也許正如葉鳶所說,那樣的一劍落下以後,已無法再使它恢複如初。

不僅僅是顏思昭,葉鳶也正在凝視著這座誕生自她的傲慢與錯誤的廢墟。

終於,葉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然後轉過身去。

“既然你我都誠於劍。”

背對著朝寧山,葉鳶握住了手中的劍柄,勾起唇角。

“顏思昭,我想與你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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