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丹鉛遺卷 待你歸來之時,再為我鍛一把……(1 / 2)

靈霧峰中, 鬆徑儘頭,一座小亭坐落於鶴喙崖上。

小亭被雲霧環繞,仿佛天河中的一葉扁舟, 若有山風拂過, 則更有脫俗超逸之感。此情此景之下,連麵前的兩碟白玉糕也宛如仙饌, 葉鳶卻絲毫沒有要融入這幅超然圖景的自覺,拈起一塊點心便暢快大嚼起來,不客氣地打破了仙氣飄飄的氛圍:“我離山太久,都快忘了這點心的味道了, 如今一嘗仍是十分的不錯——還是山腳那家糕點鋪做的麼?”

“那家糕點鋪早已不在了。”顧琅說,“如今往來東明山者遠甚於昨日,山下的點心鋪多了許多,但沒有一家還記得這白玉糕的做法。”

葉鳶進食的動作緩緩頓了下來:“師姐的意思是,咱們麵前這碟白玉糕,是幾百年前一氣買得太多了,以至於囤到了今日……”

“自然不是。”縱然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顧琅也不禁沉默了一下才說道, “昨日一早, 你百裡師兄就下山采買了許多紅豆與糯米……”

葉鳶恍然大悟:原來是百裡師兄的手藝!

她仔細端詳著做成兔子和荷花形狀的糕點,腦海中逐漸浮現身為一門之主的百裡淳不辭辛苦地搗豆沙揉糖麵、然後又一個個把點心捏成可愛形狀的景象,不由得大受感動:“師兄真是有心了!”

顧琅彎起嘴角, 露出一個極淡的笑,葉鳶見到她微笑, 竟然有點羞澀起來,不好意思地將目光遊到了彆處,正是這時,她的視線又觸及了遠處那座裂成了兩塊兒的朝寧山。

顧琅注意到小師妹的視線凝住, 開口問道:“阿鳶在看何處?”

葉鳶轉過臉來,對顧琅笑道:“師姐,你說朝寧山已然是這幅德性,真的還能變回原樣麼?”

“山體無血無肉,不像人的肌體能用藥石來愈。”顧琅淺抿了一口茶,話鋒一轉,“但山卻是和人一樣,是有骨的,山之骨便是蘊藏於山勢中的靈脈,若能接續山骨,山體隨之複原也不無可能。”

“接續山骨?”葉鳶思索道,“若隻是將山中靈脈改道、變向倒是容易,但思昭破山時也打碎了一部分靈脈,要使其複原,非得新造一段靈脈不可,而且必須和原本彆無二致,多一寸、少一寸都是不成的,此事簡直是聞所未聞……”

“你已有答案了。”

顧琅放下瓷杯,抬起頭來看她。

“若你相信有人能達成此事,那朝寧山就能恢複原狀,若你不信,便是不能。”她略一停頓,又問,“我聽說你與顏思昭定下了戰約?”

“我才告訴百裡師兄,怎麼轉眼連師姐也知道了。”葉鳶說,“我的確向思昭求戰。但劍君雖然應允,卻說要等到將朝寧山恢複原狀以後再來應此戰。”

顧琅蹙眉,似乎並不十分讚同此事,但畢竟這是另外兩名修士之間的約戰,因此最後顧琅也隻是冷笑道:“等到朝寧山複原,也不知是哪個朝夕了。”

說完這句話,顧琅又思量起來,接續朝寧山的山骨的確是件難事,可難道朝寧山一日不複原,思昭就一日不來找阿鳶嗎?他是斷然不肯的。

那麼,如此日久天長地相處下去,要是在兩人決戰之時到來之前,阿鳶反而又心軟了該如何是好?

絕不能讓此事發生。

“阿鳶,你早算不得學徒,論輩分也是個師叔祖,不可終日在山中無所事事。”

顧琅當機立斷道。

“從今日起,你便和其他弟子一起執行山門內外事務——隻要不出東明山境域,更該多到山門外走動,萬不能生疏了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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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葉鳶左手抱著盛有白玉糕的食盒,右手抓著師姐強塞的引路紙鶴,被無情地趕出了靈霧峰。

葉鳶滿臉迷茫地原地呆立了一會,漸漸想起師姐送客之前的囑咐——“去丹鉛閣領點活計做,彆老是閒著,叫人鑽了空子怎麼辦!”

葉鳶懷疑師姐又在和她打機鋒,因為她想也想不出在山中摸魚會被什麼人鑽了空子,這話聽起來反倒是師姐怕東明山被她鑽了空子——就算隻是一條小小的米蟲,日積月累下來,恐怕也能將偌大的東明山坐吃山空的呀!

思及至此,葉鳶恍然大悟,更不禁對琅師姐肅然起敬——如此治理嚴明,難怪無霄門能有今日的繁盛!

這樣說來,她作為實質上的師叔祖,實在不能不做出表率。

這麼想著的葉鳶拋出手中的引路紙鶴,紙鶴飄飄搖搖地飛起,葉鳶禦劍跟隨,很快便來到丹鉛閣前。

在重回東明之前,葉鳶就從雲不期口中聽說過丹鉛閣“藏天下書”的盛名,心中猜到它如今肯定不會是最初那間豆大油燈就能照亮的狹小書房,但在親眼看到一座拔地倚天的殿堂時,還是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不僅如此,丹鉛閣門外弟子雲集,來往者比肩迭踵,每個人都行動匆匆,反倒形成了一種忙碌而緊湊的秩序,葉鳶不過才站了一會,就發覺自己要是再躊躇下去,恐怕就要成了流動不止的人群中一塊攔路的大石頭,可還沒等她動起來,已有人躲避不及,撞在了葉鳶的背上。

“哎喲!!”

聽見對方的驚呼,葉鳶連忙回頭,正看見那人抱在懷中的書山倒塌的瞬間,於是她想也不想地動作起來,順勢掀動手中的食盒,幾下翻轉間,平整的盒頂已先後托住被甩向空中的數卷書簡,葉鳶將其一傾,書卷被儘數抖入懷中,此時最後遺落的一卷已將近墜地,她再用足尖一勾,把這卷書踢起,書卷撞在劍柄上,再被彈起,分毫不差地穩穩落回葉鳶手中。

葉鳶把懷中的幾卷書送還給那人,略帶歉意道:“道友,對不住。”

“你是無霄新來的弟子嗎?真是冒失!”那人氣呼呼地說道,終於從書堆後露出臉來,原來是個雙頰瘦削的高個兒女修,“快彆擋我的路,要來不及謄抄最後一批書卷了!”

這名女修形容消瘦,動作卻很靈活,腳下步伐一刻不停,瞪了葉鳶一眼便匆匆繞過她走開,活像隻惱怒的怪鶴。

葉鳶望了一眼身後的人潮,隻得同樣加快了腳步,跟著引路紙鶴往裡走。

方才那名女修步伐很急,始終走在葉鳶前方,她比旁人高出半頭,因而葉鳶的目光很容易就能從人群中找到她,但就在她跨進外殿門檻的瞬間,那瘦長的身形卻不見了。

不僅是她,以丹鉛閣入口為界,每一名跨入殿中的弟子都仿佛鹽粒融解在水中那樣失去了蹤影。

想來是丹鉛閣入口設有陣法,能將人群分流向各自所需的地方去。

葉鳶心下明了,果然在進入陣法時,周圍的喧鬨瞬間從耳邊消失,她隨即被移換到了另一處,葉鳶舉目四望,周圍並沒有想象中藏書浩如煙海的景象,此處不過是一間茶室。

但這間茶室內,確實有一事十分奇異,對於葉鳶來說尤其如此——她將目光落於身前,那裡正有一名披著狐裘的雪膚少女與她對坐,觸及她的視線,那少女也微笑起來。

“你似乎並非無霄弟子,對嗎?”少女好奇地看著她,“你從哪裡來?”

“我去過的地方有很多,也許有不止一個能說是我的來處……但真要計較起來,我卻不是‘來’,而是‘歸’。”葉鳶說,“在這個世間,我最初就是東明山人。”

那少女似懂非懂地點頭,再要說話時,卻是葉鳶先開了口:“現在輪到我問你了——你是誰,可曾認識我?”

對方搖了搖頭:“我不認得你。”

葉鳶仔細地觀察著少女的眉眼,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你怎麼和我以前長得一模一樣?”

不等她回答,茶室中忽而出現了第個人。

葉鳶一驚,待看清來人時,神情又轉為了微微的無可奈何:“劍君,最近巧遇的次數好像略多了一些。”

顏思昭微微皺眉,不知是在為她話中的哪一點感到不滿,那雙眼眸從葉鳶麵前彆開,反倒讓在場他者受了波及。

“它並非人,而是丹鉛閣用於索引書目的陣靈。”

顏思昭冷冷地瞥過坐在葉鳶對麵、那副與妻子前世的姿容彆無二致的人偶。

陣靈雖以“靈”命名,實質卻和陣盤中的符文類似,同樣受陣法規則驅使而行動,並不具備真正的靈性。然而麵前的“少女”不僅從外觀看去與人絲毫無差,剛才的幾句對談間也沒有暴露異狀,唯有神態舉止令葉鳶稍感到了違和,可見這陣靈實在是精巧至極。

葉鳶不由得在心中暗想道:能做出這樣厲害的人工智能,製作者技藝之高超,可以說是舉世無雙。

她很快又想到,這麼厲害的人過去在東明山也隻有一個,那就是——

那個名字剛剛蹦進葉鳶的腦海,陣靈的神情就倏爾一變,人偶仿佛刹那間被灌注了靈光,懵懂的神色霎時褪儘,另一種奪人的□□之光從雙眼中迸發出來。

不過片刻,“陣靈”氣質陡然改換,“她”帶著熟悉的含笑神情向葉鳶望過來,莞爾道:“小鳥,好久不見,你果然回來了。”

葉鳶立即就認出了降臨在這具軀殼中的靈魂:“小師兄?!”

察覺這變故的人不隻是葉鳶,顏思昭的劍氣也應聲而出,這道劍氣洞穿了人偶的軀體,但籠罩整座丹鉛閣的陣法將靈氣抽出一束,又將破損之處修補了起來。

“陣靈與陣盤緊密相結,你要毀了陣靈,非得毀掉整個丹鉛閣不可。”蒼舒仍然站在原處,好整以暇地挑釁道,“對著這副相貌也下得了如此重手,小師妹可看見了?這劍君絕非良人。”

顏思昭緩步向前,平靜道:“蒼舒隱。”

葉鳶的危機預感登時警鈴大作,她即刻發揮出了比出劍還要迅捷的行動——葉鳶緊緊握住了顏思昭的手,生怕他動了真火,搓出個把東明山都夷為平地的大招來。

顏思昭被她握住,果然一動不動了,葉鳶滿意點頭,自認已經基本製住名叫“劍君”的人形自走炮,轉過臉向蒼舒發問:“小師兄,我們不是剛在洛書島見過麵麼,何來‘好久不見’?”

“他是他,我是我。”陣靈身體中的這個蒼舒隱說道,“這座丹鉛閣由我所建,在陣盤落成時,我造出陣靈,並將一點神識留在陣靈之體中,如今和你對話的我,就是那時留下的那縷神識……唉。”

說著說著,他忽然歎了口氣,葉鳶心中剛剛冒出不解,隻聽他繼續說道:“我見不得你們如此。”

話音剛落,葉鳶與顏思昭中間的地麵驟然綻裂,陣盤中的靈氣洶湧卷來,葉鳶原以為這是一次奇襲,下意識地鬆開拉住顏思昭的手,轉而握住劍柄,但那股靈氣卻單單裹住了劍君。

葉鳶料想這樣的招數尚且傷不到顏思昭,兼之還想看看蒼舒打著什麼主意,所以沒有立即出手,不料就是這一瞬的猶豫,劍君已消失於茶室中,葉鳶一愣,馬上扭頭去看始作俑者。

儘管隻是一縷神識,但這番詭詐做派和本體實在如出一轍,他對自己的壞心思隻字不提,隻是無辜道:“我有話要與你單獨說,所以暫且將劍君傳送到了彆處。”

“可是思昭……罷了,我也有話要說。”看見事已至此,葉鳶也隻能抓緊時間發問道,“小師兄,這座丹鉛閣建於何時?”

他回答道:“建於你走後第一百一十六年。”

葉鳶彆有所指道:“這一百一十六年間,小師兄都有哪些見聞?此時的你知道自己將會叛逃下山去做魔境主麼?”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麼了。”百年前蒼舒隱遺落於此的神識微笑道,“你想要從過去的‘蒼舒’的行跡中推斷出如今的魔境主‘蒼舒’有怎樣的企圖——對了,我還未回答你的問題。”

“陣靈”輕揮衣袖,從少女變作身著白衣的昳麗青年,這是屬於丹鉛閣建成那日的蒼舒隱的形貌:“這一百一十六年間,我一刻不停地四處奔走,在世間的每個角落搜尋我所欲求之事的蛛絲馬跡,而終於在丹鉛閣建成的那一日,我窺見了真相的輪廓……正在那時,我決定叛離東明山。”

“你實在是太聰明,想必在這一百一十六年中察覺了許多事情,所以你不僅知道我並未真正死去,還知道我終有一天會回到這裡。”葉鳶點了點頭,“那麼小師兄,令你決心離開的‘真相’究竟指的是什麼?”

蒼舒沒有立刻回答,他垂下雙眸,雋永而溫然的目光翻越過兩人之間錯位的光陰。

“起初,我隻是想知道怎樣做才能讓你回來。”他說,“但是漸漸地,我知道了你為何而生,又為何而死,我開始辨明我眼中所見的哪些是謊言,哪些是真實,最後,我發覺了天道編織的……最大的騙局所在。”

葉鳶聽見他的話,心頭一跳,忍不住阻攔道:“小師兄,你——”

“不必擔心,天道現在無法窺視這裡。”蒼舒笑道,“起初東明山搜羅天下藏書,是為了治你的眼睛,後來我建起丹鉛閣,則是為了造一處能暫時躲避天道耳目的庇護所,以便將祂不容許存在之物存放在此處……阿鳶,跟我來。”

茶室的雕窗忽然在此時被風敞開,蒼舒捉住葉鳶的指尖,帶著她跳到了窗外的雲海中去。

葉鳶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要化形成鳥兒,但躍入青空後,她發現自己的身體異常輕盈,一陣清風就能將她托起,並無墜落之虞。

蒼舒對她微微一笑,牽著她踏上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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