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鬱的滋味在舌頭上擴散開來,托裡亞微微睜大了眼睛,忍不住想要讓這種味道在舌尖上停留得更久一點。
他含著那一口湯,不舍得很快咽下去,與他不同,索爾動了動眉毛,“唔”了一聲。
“這裡麵是加了白葡萄酒嗎?味道很棒。”他說。
特裡安太太有些驚訝,連連說道:
“是的,是的……你是第一個嘗出來的。這是我自己研究出來的秘方,賽維以前總是想從我這裡弄清楚食譜,我告訴他,要麼他自己嘗出來我放了什麼,要麼他就打消這個念頭。”
她的語氣裡有種彆的東西,托裡亞敏感地注意到了,他抬起頭,問:
“賽維怎麼了嗎?”
“他不能來上工了。”工頭庫蒂爾皺眉說道,“就是你來礦井的前一天,他被發現死在床上了,可憐的孩子。真是要命,那天我們差點沒能乾活,因為缺了個推車工。”
托裡亞意識到他在說什麼。他打了個寒戰。
他正在旁聽一場死亡,然而提及它的人們……表現得如此漫不經心,好像死去的不是曾經和他們一起工作的人,好像那不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好像比起毫無征兆的死亡,無法乾活的前景反而更令人擔憂。
“這的確更令人擔憂。”索爾低聲說。
是的。托裡亞想他能夠理解。不是死亡變得毫無重量,隻是在這裡它太常見了。
特裡安輕描淡寫地提到的那個死掉的童工,隻是因為撿栗子,他的生命就輕易地結束了,突兀,輕易,微不足道,而這種事在礦井裡可能發生的事故裡,隻能算是最不嚴重的那種。
托裡亞隻來了幾個星期,已經聽很多礦工討論過曾經發生的事故。礦道坍塌,水災,瓦斯爆炸,每一次都會帶走十幾條乃至更多的生命。
本應無法預測的死亡在這裡變成了一聲隨時會響起的警鐘,一輛時刻表不準的火車,一種飄浮在空氣裡的瘟疫,而被礦工們信奉的神靈並沒有給予信徒他們渴求的庇護。
托裡亞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感到悶得喘不過氣。
他看到自己的手握著勺子,手指不知何時握緊了,掌心因為太過用力而發紅,平靜地宣揚著它的主人的憤怒。
這不是他的情緒。
“索爾?”托裡亞回過了神,“你在生氣?”
握著勺子的手指忽然鬆開了。“沒有。”
托裡亞還沒有說什麼,耳畔就響起了特裡安太太柔和的聲音:
“你的眼睛很紅,怎麼了嗎,孩子?”
她大概是以為托裡亞哭了,托裡亞很難解釋,隻能低下頭。
特裡安太太憐憫地看著他低頭喝湯,沉吟一聲,問道:
“托裡亞,你看,我每天都要做全家人的晚飯,分量多一點少一點,花費的時間都是一樣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你的那份晚飯一起做了,你隻需要給我一點食物的錢就行。你怎麼想呢?”
托裡亞愣了下,迅速回答道:
“當然,我很樂意接受,謝謝你對我的照顧,特裡安太太。”
他計算道:
“我每天能拿半法郎的薪水……”
“半法郎?”特裡安太太重複了一遍,扭頭看向工頭庫蒂爾,“庫蒂爾,這是怎麼回事?”
特裡安也露出了不理解的神色,和托裡亞解釋:
“一個礦工家庭,成年人每天能夠拿法郎,女人和老人能拿兩法郎,孩子則是一法郎,星期天和不上工的日子沒有薪水,加起來一天總不會超過十法郎。如果不被罰款,你每天應該拿一法郎的工錢,庫蒂爾,他有做得不對要罰款的地方嗎?”
“我知道,我知道,”庫蒂爾無奈地舉起雙手,“他的薪水的確是一法郎,發到我手裡的薪水是這樣的。但他的父親把他帶到我麵前時,和我說他要領走一半的薪水。我當時覺得這是合理的要求,孩子的工錢總是要上交給父母的,你們的阿倫不也是這樣嗎?”
托裡亞沉默地聽著他們的爭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任何驚訝之情。
他甚至覺得事情終於對了,一切變得合情合理,之前讓他覺得像是在做夢的溫暖有了更真實的原因,真相令人失望,可他竟然想要鬆一口氣。
父親對他平和起來,是因為需要他來礦井當工人,這樣父親就能拿到他的一半薪水,遠比放任他們跑得無影無蹤要好——如果是那樣,父親不能得到任何東西。
托裡亞低下頭,試圖驅散湧上眼眶的淚意。
而後,他聽到了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胸腔深深地吸入空氣,接著重重地呼出,沉悶得像是爐子旁的風箱,他仿佛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帶著灼熱的氣息,飛出點點火星。
托裡亞不知道索爾在想什麼,但他感受到了那股恐怖的憤怒,仿佛他的身體裡藏著一個怒火鑄造出的龐然大物,怒氣在他的身體裡噴發,咆哮著它想要燃燒,殺死,毀滅一切——
托裡亞本能地感到了危險。
他不得不抓住自己的左手手腕:“索爾!”
索爾的手在他手中掙紮了一下,停了下來。
托裡亞感覺自己仿佛抓著一條龍的爪子,而不是抓著自己的手。他似乎正在做一件極度危險的事,一股尖銳的危險感在他的皮膚上遊走,他的手指在發燙,他的大腦在發出警報,他甚至覺得自己下一刻就會被焚燒殆儘。
他沒有鬆開手,反而握得更緊:
“我理解你在生氣,我也一樣。我和你有同樣的感受,所以你可以和我說,任何事。”
索爾深吸了一口氣。
仿佛在皮膚上滾動的危險感消失了,那股恐怖的怒火緩慢地沉寂了下去,但托裡亞清楚,為了控製它,索爾耗費了很多精力。
“我知道。”索爾疲憊地閉上眼睛,喃喃道,“我需要……休息一會。接下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消失,托裡亞感覺身體忽然一沉,似乎靠上了另一個人的重量。
沉默片刻,托裡亞抬起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歎了口氣。
現在他是索爾的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