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 怨氣消散,昔日師生的美好再次浮現。
六皇子突然想起:少師曾帶著困於宮中,備受冷落的他遊曆鄉野田間, 給他講農耕桑田, 誇讚他心存憫農體恤之心, 不愧是帝王血脈……
那是他第一次撿拾自信, 覺得自己不遜於其他的皇兄弟。
被米茶苦下去的淚意,再次泉湧而上。
六皇子再次一把抱住恩師的大腿,仿佛終於找到了母羊的羊羔子, 哽咽著:“少師如此對我,我卻一直對少師心存不敬, 實在是對不住少師啊……”
楚琳琅為了避嫌, 特意躲得遠遠的,可還是聽到了司徒晟的屋子隱約傳來嚎啕大哭的聲音。
那聲音漸響, 嚇得她身邊的夏荷一哆嗦, 小聲道:“司徒大人……這是在書房對皇子用刑了?”
楚琳琅站起來望了望書房門,覺得應該不能夠, 畢竟書房裡的炭盆剛剛被觀棋拿走,上不了大刑啊!
那天晚上,司徒家的飯桌上又添了一雙筷子。六皇子留下來陪著恩師吃了一頓家常便飯。
恩師說了,以後在人前也不必對他太熱情。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卻得是一杯能救命的水。不必刻意讓人知道,他倆重修師徒情誼。
司徒晟順便也給幾日來都睡不著覺的六皇子分析了一下時局形式:太子那邊既然肯敲打六弟,而六皇子又識趣有了回應,處理了相乾人等, 就是表明了態度,便不必再提此事。
以後若有旁人追問那船隻貨物的事情, 六皇子一概不應就是。
至於他現在主管的西北乾旱的事情,乃是地方頑疾,非一時能解。若想一勞永逸,的確應該按照六殿下先前跟陛下的提議,開鑿水渠。
但最近國庫緊張,陛下對動銀子的事情都會大動肝火。所以六皇子之前挨罵,並不是法子昏聵,隻不過正觸動了陛下的痛處。
隻要六殿下能想法子湊出修建水渠的銀,不必動用國庫,應該不會再觸怒龍顏。
至於湊銀子的方法,就得六皇子自己去想了。
總之,六皇子來時是萎靡不振豆芽菜一根,趁著夜色從司徒家離開的時候,卻如澆灌了水的樹苗,整個人都意氣風發,自信滿滿。
而投桃報李,六殿下對恩師的一點點請求,自是儘心滿足。
那位剛調任大理寺的成大人及其親眷田產明細,沒幾天就被六皇子從戶部調出,由貼身小廝送到了司徒晟的桌案前。
司徒晟懶得再看那些陳年卷宗,將之推到了一旁,就著提神的苦米茶,津津有味地仔細梳理起了上司成大人的賬。
沒有辦法,這位不識相的上司既然受人指使,成心與他過不去,他不拿出些手段來,豈不是白白擔了“酷吏”名頭?
楚琳琅偶爾進來給司徒晟報賬時,不小心看著他嘴角噙著的笑。隻是這笑意有些讓人心裡發顫,也不知哪個貪贓枉法的倒黴蛋被他給盯上了。
那位成大人的確是太子大費周章安插的。
大理寺乃審問要案的樞紐,若儲君不能安插自己的親信,如何能心安?
至於司徒晟,太子雖有愛才之心,奈何他不上道,既然如此,就要給他找些不痛快了,也順帶讓彆人知道與他作對的下場!
很快,整個大理寺都知道新來的寺卿看少卿大人不順眼。
繁瑣而無用的公務如倒塌的山,全都推到了司徒晟這來。
於是也有人閒閒在一旁看戲,甚至暗中押注,看這位少卿大人何時發作,去陛下那告狀。
若真是這般,大約成大人也有理由搪塞,不過越級控告上司,想來在陛下那也是觀感不佳。而且成大人的背後乃是太子撐腰,這位少卿大人若去控告一國儲君,那真是好笑到家了!
不過他們期待的好戲一直遲遲不來。司徒大人一改肅清泰王一黨時的霹靂雷霆,不知變通,變得逆來順受,無論那寺卿大人的要求提得多麼過分,他都一力應承,絕不推諉。
楚琳琅卻知道司徒晟這些日子來的操勞。
她以前看周隨安每到年底彙總州縣的幾本賬目,就抱怨連天,以為那是頂天的勞累了。
可看到司徒晟這種完全不拿自己當人的操勞,才明白什麼叫死而後已,累死案頭。
看得旁觀者都心驚,替他捏一把汗。
而且楚琳琅發現,司徒晟似乎天生覺淺,有時還會帶著頭痛。不過自己在書房練字時,他卻能囫圇合眼睡那麼一覺,解一解乏累。
就連觀棋都打趣說:“楚娘子,是不是你的字寫得太醜,所以我們大人看著就困?”
楚琳琅不理他的調侃,替司徒晟熬煮些凝神的湯水之餘,卻將針線笸籮都拿到了司徒晟的書房裡。
有時候就算她不寫字,也會跑去書房閒坐,也不打擾大人,隻是默默靠在書房的窗下旁,一邊溫著可以安神的陳皮桂圓清花茶,一邊繡著花。
而司徒晟寫累的時候,抬眼就能看到軒窗旁坐著挽著堆雲烏發的明麗女子。
她雪脖低垂,皓腕翻轉,指尖穿梭,悠哉繡著花兒,宛如大師筆下的仕女畫。
伴著麗人身上淡淡的馨香,還有蒸騰的水汽陳皮香,睡意也來得格外容易。
他批寫一會公文,便會在躺椅安然睡上一覺。
有時候覺淺,他也能聽到她輕巧的腳步聲,將暖暖的毯子加蓋在自己的身上。
司徒晟如今倒是習慣了書房裡有人陪伴,再不會驟然跳起嚇得她踩火盆。
可是半夢半醒間,卻也要克製住自己,不去伸手碰觸挨近的女子……
每到這時,司徒晟都會默默屏息,握緊手掌,然後再慢慢恢複起伏的呼吸。
他一直提醒自己,若沒有足夠的力量,就不要觸碰自己不該碰的。隻是這樣的意誌,在遭遇從來未曾遇到的誘惑時,猶如白蟻潰堤,有些抵抗不住了。
以前,他不曾想要什麼。可是現在他卻發現,原來並非不想要,而是他壓根不知擁有這些是怎樣滋味。
一旦嘗過,便食髓知味,生出不該有的貪念,明知不可為,也如心生野草,再難重返一片荒蕪……
小炭爐子上響著咕嘟水聲,待身邊輕蓋被子的女子悄悄出了房門,他才慢慢睜眼,眼望半掩的房門。
他默默深吸了一口殘留在空中的淡雅香氣,便起身繼續伏案,不過所看的並非大理寺的那些陳年文案,而是六皇子這些日子來,一直命人給他謄抄的戶部田賬……
再說那位愛穿小鞋的成大人,發現無論怎麼讓司徒晟案牘勞累,並不能有什麼奇效,便更改了路數,最近不再給他派案子。
一時間,司徒晟又成了大理寺的閒人一個。同僚們都很可憐歎惋司徒大人。因為寺卿成大人的時間拿捏得太好了。
此時恰好趕上了年中,若是司徒大人後半年一直這麼清閒下去,到了年尾磨勘考校,吏部來給諸位大人寫考狀,輪到司徒晟,可就空白一片,毫無政績可言。
拿著這樣的考狀,司徒晟又如何能過陛下磨勘那一關?
閒養,對於年輕官員來說,才是最致命的一招!
一旦碌碌無為記錄在冊,以後的仕途升遷基本無望。
不過司徒晟也是活該,招惹誰不好,偏偏惹了太子!
他當初若是能以扳倒泰王之功,投誠儲君,現在的仕途當是多麼通暢!
彆說大理寺了,就連隔壁戶部官員偶爾湊趣飲酒時,都會歎息,覺得司徒晟看著有些城府,卻頻出昏招,生生的把一盤好棋給走死了!
周隨安也在歎惋的行列,不過聽到心中暗自比較的對象走了下坡路,周大人的心內還是有種隱秘的快活。
他的新夫人謝娘子在被娘家冷落,頹喪了一段時間後,又重新振作了起來。
謝悠然最近很是積極地參加大小宴會,雖然回不得娘家,卻可以在宴會上跟剛被準許出門的母親見一見。
謝悠然後來也是從母親的嘴裡,隱約聽到了些內情,大約就是安家姨母借著父親和六殿下的名頭,惹了大禍。為了避免牽連姐姐,讓她在王府難做人,這才要低調行事,不能跟楚氏追究到底。
謝悠然懶得掰扯其中的曲直聯係,卻認定了父親偏心大姐和大姐夫,這才冷落了她和周隨安。
想定了這一點,她便是憋著氣兒要跟大姐比一比,到底是大姐嫁的廢物皇子靠譜,還是她挑選的青年才俊有前途。
如此一來,她最近跟戶部的親眷走得很近,連帶著也拉著周隨安參加大小宴會,朝中如今的風頭,還是偏向太子居多。
雖然四皇子複寵,可他母家無勢,又沒有泰王撐腰,一時也成不了氣候。而太子卻不一樣,他的母後雖然早亡,外祖父家卻權傾朝野。
明眼人都知道,以後的大統,還得是太子來坐。
所以周隨安在謝悠然的授意下,跟自己的連襟六殿下也漸漸疏遠了些。倒是很積極地在與太子的親信同僚結交。
其實周隨安也不想,但是嶽父一家明顯是不管顧他這個女婿,他總得自己想想法子,不能也跟著步司徒晟的後塵吧。
這日周隨安正同一群同僚在京城鬨市的酒樓飲酒,順著二樓的窗一低頭,卻看見熟悉的倩影走在街市上。
定睛一看,高大的人影正是他們方才議論的司徒晟。而他的身旁,還有個俏麗的身影,卻是前妻楚氏。
周隨安看見了楚琳琅不由得眼睛一亮,微微探頭細看,這一看,卻皺起眉頭。
楚琳琅忍不住噗嗤一笑,抬頭看著他道:“看來我得將自己的生意做大些,大人以後若是厭倦了為官,不妨來給我做個賬房先生,你看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