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來的地方有個土坡。”
說完就要轉身,尹澄知道他說的是哪裡,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眼裡瞬間翻起一陣洶湧:“不要去,你聽我的,跟我走。”
說完不給梁延商反駁,拽著他就往高處爬。梁延商低頭看著她緊緊攥著他的手腕,反手握住她,另一隻手從她肩上挑過背包扔在自己肩頭。
果然不出兩分鐘就有雨點砸了下來,頭頂的光線被漸漸阻隔,不過轉瞬即逝的功夫,天一下子就暗了下來。
途中梁延商發現一處可以躲避的地方。
尹澄瞥了眼,腳步卻沒有絲毫停下的跡象,扯著梁延商繼續往上。她刻意避開陡坎處好走的地方,往葳蕤的叢林裡跑。
交錯斷裂的古樹和莽莽榛榛的藤蔓從眼前一一掠過,不時出現在腳邊的螞蝗、蜈蚣和他們一樣似有追兵。
雨勢已經壓了下來,落在樹葉上濺濕泥土。梁延商不知道尹澄要帶他去哪,但她的手心和他貼在一起,如此緊密,刀山火海,他也得跟著走一遭。
當然,尹澄不可能帶著梁延商去赴火海,爬到高處較為平坦的地方後尹澄便停下了。雖然位置安全了,周圍卻找不到合適的避雨處,隻有個僅能容得下一人的石縫。
眼看雨勢越來越大,尹澄從背包裡拿出雨衣,對梁延商說:“你坐進去躲雨,我在外麵。”
梁延商卻一把扯過她的雨衣塞進縫隙,鋪在泥濘的土上,彎著腰先將身體卡了進去,對尹澄招手:“快來,擠一擠。”
尹澄還杵在外麵,發絲已經被雨水打濕,梁延商對她喊道:“什麼時候了你還跟我矯情?”
尹澄將背包扔給他,蜷起身體鑽了進去。石縫實在太窄,即便尹澄已經將身體縮到不能再縮了手肘依然跟他緊挨著,避無可避。
此時的尹澄已經有些精疲力竭,采樣工作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又跟羅哲惡鬥一番,還跑了這麼長時間,人一坐進來就有點虛脫了。偏偏這個縫隙太小,隻能僵直著身體。
梁延商瞧了她一眼:“剛才找的那兩處地方你不去,非要跟我擠在這。”
尹澄氣喘籲籲:“陳老板不是說這裡會發山洪嘛。那邊是下坡路,土質太鬆不能避雨。後來那個地方地質凹陷,碎石多不安全。”
梁延商挑了下眉梢:“搞地質工作的就是不一樣,那種情況你還能分析地形?”
暴雨徹底傾瀉而下,大雨順著石縫的邊緣形成密集的雨簾,將縫隙裡阻隔成狹小的空間。尹澄縮了縮腳,抱住膝蓋,目光空洞地看著黝黑低沉的天際。
梁延商見她麵色蒼白,問道:“剛才沒嚇著吧?你這一路拽著我跑跟逃命一樣。”
尹澄沒有說話,眼神凝滯,好似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再次開口時,她的聲音像從天邊回蕩過來,冰冷,單薄。
“我媽死於山洪。”
殘酷的暴雨濺起泥土的氣息,再砸到他們身上。
梁延商緩緩側過視線看著她,頃刻之間便讀懂了她拽住他時顫抖的眼神。
“遺體沒搜尋到,有人說被衝到山坳裡埋住了。”
尹澄目光發直地盯著流淌的雨簾,聲音斷斷續續。
“她從事地質工作將近30年,足跡踏遍西南地區。有時候為了幫村民找到一口水質好的井,能待上幾十天不回家。我小時候其實不常能看見她,她要參與地質災害預防,在外麵幾個月都算短的。”
尹澄垂下眼簾,打濕的睫毛貼了下來模糊了視線。氣溫越來越低,中午的時候還烈日當,空熱得出汗,這會卻瑟瑟發抖。
梁延商脫下外套,艱難地伸直胳膊將衣服罩在她身上。
“你那時候多大?”
“12歲,接到消息的時候還在上課,我爸來學校給我請假,告訴我......我媽沒了。我其實不太相信的,那些人又沒找到她,說不定她還活著。她那麼厲害,從小就教我怎麼辨彆氣象變化,怎麼避險逃生,怎麼可能沒有事先發現不對勁呢。也許她跟以往一樣,出去幾個月,哪怕一年半載就突然回來了,那時候我就是這麼認為的。”
孟博士走後,很多人來尹澄家裡慰問。有地質局的領導,有當地電視台的記者。直到鳳山小學的校長不遠千裡帶著學生家長們的感謝信親自來到尹澄家中。
那天,尹澄躲在房間裡,聽見了那個校長和尹教授的對話。
事故發生當天,原本已經要離開的孟博士發現了山體滑坡的跡象。她中途折返回了村子帶著村民緊急撤離。
所有人剛撤離到安全地帶,就聽見了轟隆聲,滑動的山體將泥石流往下衝去。
孟博士詢問村民學生有沒有放學,大多數學生都回了家,隻有幾個值日的孩子還在路上。
自告奮勇的村民跟著孟博士去找孩子。
從上遊衝刷下來的泥濘沒過膝蓋,截斷了山路。幾個孩子被困在了半道上,靈活點的孩子爬上了樹,有兩個孩子身體陷入泥流中,搖搖欲墜。
村民拉起人牆,在孟博士的指揮下對這幾個孩子實施營救。
其中一個孩子在救援過程中被上遊衝下來的石塊砸中腿部失去重心,六神無主的村民們當即要往下遊跑去救孩子。
他們不清楚危害,但是孟博士清楚,越往下走生還幾率越渺茫。她命令所有人待在原地,如果十分鐘後她沒有回來,帶著孩子趕緊撤離,說完就潮下遊跑去。
那個被衝走的孩子受了傷,好在他抱住了一塊卡在石縫裡的木樁。找到他的時候,他也已經耗儘力氣,苦苦掙紮。
孟博士跳進泥堆中將那個小男孩推離洪流,就在她準備帶著男孩往回跑時,男孩拉住孟博士對她說:“黃芯芯還在後麵,求你救救她。”
等那個男孩帶著孟博士找到黃芯芯的時候,小女孩坐在一塊石頭上,石頭四周湍急的泥流隨時沒過她小小的身體,無助的孩子掛著眼淚就這樣害怕而絕望地看著孟博士。
她蹲下身對小男孩交代完逃離路線後,就朝著小女孩跑去。
狂風卷著暴雨將大自然殘酷的一麵展示在世人麵前。尹澄從前一直認為媽媽是無所不能的,她可以搞定生活中任何困難的事,卻終究敵不過無情的自然界。
持續的暴雨衝塌了幾處進山的道路,村民被困在了山上。救援隊將塌方的山路搶修出來後,才發現全村人幾乎都撤離到了安全位置,這場聲勢浩大的山洪並沒有造成嚴重的村民傷亡。
隻有孟博士和那個叫黃芯芯的女孩永遠地消失在了泥流中。
“你知道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挺恨她的,或者說是嫉妒吧。恨她為了救彆的小女孩命都不要了,扔下我和爸爸。嫉妒那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能跟她待在一起,直到最後一刻。”
溫熱的霧氣浮上眼眶,尹澄深呼吸道:“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想通了,在我進入這個領域後。我想,要是我遇到那種情況,會不會拿自己的命去賭,萬一贏了呢?”
她轉過頭看向梁延商,眼裡是跳躍的火光。
“萬一贏了,就救回一條鮮活的生命了,我能眼睜睜看著不管自己逃命嗎?”
她看似在問他,實則在拷問自己。
梁延商卻依然回答了。
“她當時肯定也猶豫過,跟你現在的想法一樣,誰會不怕死?隻不過她沒忍心丟下那個小女孩一個人麵對可怕的山洪。”
他聲音頓了下,握住了尹澄放在膝蓋上的手,目光堅定:“我相信她之所以作出那個決定,一定是在小女孩身上看見了你的影子。”
微涼的掌心被他的溫度一點點侵染,山野萬裡,草木皆動。
尹澄仰起臉,有風拂過,心底深處常年盤踞著的陰霾瞬間透出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