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世界上真的有生活在水裡的蜘蛛嗎?”
解憶剛被收養的那兩年,唐柏若的工作還不是很忙,還有時間每天晚上睡前給她講一個故事。
今天晚上,她講的就是一種生活在水下的蜘蛛。
“當然了。”
唐柏若坐在床邊, 身體依偎在枕頭上, 一隻手輕輕拍打著被單下的解憶。
“有一種蜘蛛, 是其同類的唯一叛逆者。它背離了岸上, 長期生活在水中。”唐柏若輕輕柔柔的聲音, 就如同最上等的催眠曲,將解憶慢慢帶入一個幻想中的世界。
“這隻蜘蛛, 它在水下怎麼呼吸呀?”解憶努力和睡意做著抗爭, 迷迷糊糊地問道。
“銀蛛的全身長著許多防水的絨毛,當它浮上水岸的時候, 就會將氣泡儲存在腹部和絨毛間。當它們潛入水中的時候, 氣泡會像水銀球一樣包裹住它的身體。”唐柏若溫柔地說, “它和普通蜘蛛一樣, 也會吐絲結網。隻不過, 它結的網就像是一個鐘型的‘家’, 銀蛛築的巢不僅可以儲存氧氣, 還能源源不斷地從附近的水裡吸取氧氣。在家裡, 它就可以安穩無憂地生活。”
“水族館裡……也有銀蛛嗎?”解憶的眼皮越垂越低。
“水族館不適合它生活。”唐柏若輕輕拍打著她的身體, 低聲說,“它隻能生活在特定的水域, 以獵殺水蚤和孑孓為生。”
“……媽媽見過這種銀蛛嗎?”
唐柏若回答了什麼, 她已經聽不清了。
在母親的陪伴下,她沉入了香甜的夢想。
小小的銀蛛,被她遺忘在了記憶深處。
直到今日, 母親在那時的回答再次響起。
“二十年前,我就是那隻在水下捕獵的銀蛛。”
看著眼前年輕的唐柏若,以及她手裡的那枚黑色炸彈引爆器,解憶終於明白,她為何會在之後漫長的二十年裡,臉上不見一絲笑顏。
解鈞南一腳踢開身上的原野,艱難地翻過身,兩手撐在地上,慢慢站了起來。
他臉色蒼白,嘴唇發青,在高大的身量下,他的生命之火卻奄奄一息。他帶著感同身受的悲痛和愛憐,默不作聲地望著對麵的唐柏若。
“我已經知道所有我想知道的事了,除了最後一件。”唐柏若直直地看著解憶,“你,究竟是誰?”
解憶強忍著眼淚,任由窒息般的痛苦在她胸口裡遊蕩。
“二十歲的解憶,戶籍信息上根本沒有你的資料。”唐柏若問,“你到底是誰?”
解憶咽下苦澀,緩緩開口道:
“放棄複仇吧。”
“我在問你是誰——”
“放棄吧。”
解憶朝唐柏若走了過去。
“你站住!再過來一步,我就引爆炸彈!”唐柏若威脅道。
解憶停下腳步,悲切地目光望向站在懸崖邊緣的母親,墜落已經近在眼前。
“我是因為你,請求你放棄複仇,而不是因為同情他們,所以請你放過這些渣滓。”解憶說,“我請求你放棄複仇,是因為我知道,按下那枚引爆器後,等待你的,是二十年的孤獨與後悔。”
“我不會後悔。”唐柏若冷笑道,“死人不會感到後悔。”
“如果你沒死呢?”解憶問,“如果……隻有你一個人活下來了呢?”
她終於明白,命運對唐柏若的懲罰。
從水中維納斯出去之後的每一個日夜,她都在接受命運的懲罰。
她多麼想隨著解鈞南一起離去,和解揚在地底重聚啊。但是她不得不活下去,不得不接受孤獨的無期徒刑。
“不可能。”唐柏若說,“我不會一個人獨活。”
“如果你發現自己懷孕了呢?”
解憶再怎麼忍耐,看到唐柏若驚愕的那一刹那,眼淚還是在這一刻奪眶而出。
她的心像是被一萬隻手拚命撕扯,最後碎成了無數齏粉。
“我叫解憶。使出渾身解數的解,行思坐憶的憶。我出生在一年後的春天。”
原野像被空中突如其來的一拳打傻了似的,呆滯地看著解憶。
“福利院的院長說,我是一出生就被遺棄了。為什麼要取這個名字,院長說她是隨便想的。我們福利院,從我到來之後多了許多社會援助。其中有個女人資助得最多,來得也最勤,每次,我都能注意到,她在悄悄看我,但從不與我說話,像是在有意疏遠我。”
解憶克製著聲音裡的顫抖,在靜默的玄關裡說著年代久遠的過去,對其他人來說遙遠的未來,沒有人出聲打斷她。
“後來,在我八歲那年,我被這個女人收養了。她是個孤僻的物理學家,沒有朋友,沒有愛人,中年的時候收養了我,但卻從不與我過於親近,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她會表現得更加疏離冷淡。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她是在掩蓋一個秘密。”
“掩蓋一個立馬能夠推斷出,水中維納斯綁架謀殺案主使並非一人的秘密。”
“你知道我是怎麼看出來的嗎?”解憶笑著,眼淚接二連三地從眼眶中滾出,眼淚讓她的笑容變得慘烈,“因為他正在忍受的痛苦,二十年後,我也在日夜忍受。”
解憶的手放上胸口。
心跳還在,但卻如此虛幻。
2005年的她此時還在唐柏若的腹中,甚至還未成型。此時此刻以2025年模樣站在這裡的她,究竟是一抹遊魂,還是夢蝶的莊周?
“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年,你上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並且將這一過程錄製下來,通過手機發送給我循環播放。你告訴我,意識可以改變世界,甚至過去。於是,當我醒來發現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時,我以為回到過去,是因為你的意識,你在二十年前,失去了自己的愛人,失去了和親生女兒光明正大相認的機會,失去了一切你所能失去的,留給你的,隻有孤獨的牢籠。於是你後悔了,想要通過將我送回這個時候,改變曆史。”
“你在胡說什麼……”唐柏若開口,她極力裝作毫不動搖的樣子。
“但現在,我逐漸不這麼認為了。”解憶說,“如果是因為你的意識在起作用,我應該回到更早的過去,還能改變解揚結局的時候。”
“彆說了!”
聽到解揚的名字,唐柏若怒喝著想要打斷解憶的話。
“我回到這裡,是因為直到臨終都還在祈求著你能獲得幸福的解揚的意識。”
解憶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哽咽著向怔在原地的唐柏若哀求道:
“銀蛛的網不是為了獵殺,而是為了保護。”
“真正殺死解揚的,不是高山遙,也不是馮小米,真正奪走他生命的,是解揚自己。”
“這不可能!”唐柏若神色激動,斷然道,“是高山遙先失手刺傷解揚,然後馮小米給了致命的一擊。馮小米已經承認了,你為什麼還要為他們狡辯?!”
解憶擦去臉上的淚水,再次抬起頭來,堅定而無畏地迎著母親的視線。
“一個即將被霸淩者們帶去山上的少年,為什麼不帶防身物品,而是特意帶上了保溫杯呢?”
“彆說了……”
母親的麵孔忽然閃過一絲恐懼。
而解鈞南的臉上,則露出了難以形容的悲戚和痛苦。
“在距離解揚死亡不遠的地方,為什麼沒有煙灰,卻留下了打火機?”
“彆說了!我不想聽!”唐柏若怒喝道。
“你們兩個這麼聰明的人,難道都沒有想過嗎?還是想過了,但是無法接受?”
一步一步的逼問讓唐柏若無法逃避,她尖叫一聲,解憶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唐柏若的腰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壓彎了,她扶著膝蓋,急喘著氣,眼淚一顆接一顆地落在酒紅色的地毯上,洇出鮮紅的水痕。
她崩潰地嗚咽著,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神態。
“因為杯子裡,有他準備好送自己上路自己的武器。”解憶說,“直到最後一刻,他也守住了自己的底線,沒有變成和高山遙一樣的人。”
“就算承受了巨大的惡意,他的心靈依然如水晶般純淨。他用人世間僅剩的最後一個辦法,救自己,也救你,脫離苦海。”
寂靜寬闊的玄關裡,唐柏若的嚎啕大哭如受傷的小獸哀鳴,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真實地傳達到了解憶的胸口裡。
那個她從未見過的十六歲少年,拚儘全力去和活,也拚儘全力去死。
她的眼睛再次被淚水模糊,一個字也說不出了。